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2章 休怒罵,且遊戲 (2)
    這是昆曲《遊園驚夢》的一場《繞地游》,待到後面便會有那句耳熟能詳的選段:「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遊園驚夢》唱得好的,還要算是梅蘭芳大師,他在晚年扮演的杜麗娘,扮相毫不見老態,將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演繹得爐火純青。他的表演彷彿全不用力,然而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自是蘊藉風流。唱腔亦好,只一開口,便是「也為春慵」的味道,絲毫不沾煙火氣。

    時為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李叔同已經二十五歲了,而一代大師梅蘭芳剛剛十一歲。李叔同是不可能聽到梅蘭芳大師的《遊園驚夢》,但他對舞台劇的喜愛,以及在表演藝術上的天分,可以說是毫不遜色於梅大師。

    一場粉墨,終於登場了。

    常常在想,少年時期的李叔同樣貌如何呢?那樣一個敢於在舞台上張揚的人,該有著一副丰神玉朗的容顏。從現存的幾幅珍貴照片來看,少年李叔同的五官極其端正,眼角細長,有著讓人沉溺在其中的風情。乍一看他並不是英俊逼人,可是,卻非常耐看,或許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緣故,週身形成一種獨特的氣質。

    關於李叔同的外貌,他的弟子豐子愷(現代畫家、散文家、美術教育家、音樂教育家、漫畫家和翻譯家)在《懷李叔同先生》中,這樣描述:

    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裡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樑,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藹的表情。

    豐子愷見到李叔同時,李叔同已經三十餘歲,已不見那種少年該有的青春氣息,而多了些溫潤,便成了豐子愷口中的「溫而厲」。

    李叔同最早的舞台經驗,是在南洋公學時,與同學合演的新劇《六君子》。彼時,他出演何種角色,已經無法考證。但其產生的影響卻是巨大的,可謂是開中國新戲之先河。等到光緒三十一年時,二十六歲的李叔同參與了滬學會組織的新戲《文野婚姻》,他負責劇本創作。關於此事,他曾作詩以紀念——《滬學會〈文野婚姻〉新戲冊撰成感賦》。此詩具體內容已經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

    是年二月,李叔同選曲並作詞寫成膾炙人口的《祖國歌》:「上下五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縱橫數萬里,膏腴地,獨亨大然利。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在國民。嗚呼大國民,嗚呼,唯我大國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聲價。我將騎獅越崑崙,駕鶴飛渡太平洋,誰與我仗劍揮刀?嗚呼大國民,誰與我鼓吹慶生平!」

    他對表演藝術的熱愛,一直延續到日本留學期間。

    在音樂學院學習鋼琴之餘,他師從著名導演籐澤淺二郎學習西洋戲劇,並很快付諸實施,上演各類演出,轟動日本。在《黑奴篇天錄》中,他扮演愛美柳夫人;在《茶花女遺事》中,他扮演茶花女瑪格麗特,此劇獲得巨大成功,甚至《東京日報》發佈消息,贊其扮相優美婉麗。

    這期間,他與曾延年(即曾孝谷,字存吳)等共同發起成立了「春柳社」,是近代中國最早的話劇團體,開中國新劇表演藝術之先河。此後,春柳社還排演過《湯姆叔叔的小屋》、《生相憐》、《畫家與其妹》等劇目,都產生不錯的影響。

    可惜的是,清政府駐日公使館發出佈告,禁止留學生上台演戲,並以取消「留學費用」相威脅,春柳社被迫逐漸停止了活動。但是,「星星之火」畢竟已經點燃,後「春柳社」轉入國內,繼續活躍著。

    關於這段經歷,曾與李叔同同台表演過的歐陽予倩在《記春柳社的開場》中有詳細描述。摘錄如下:

    有一天聽說青年會開什麼賑災遊藝會,我和幾個同學去玩,末了一個節目是《茶花女》,共兩幕。那演亞猛的是學政治的唐有君(常州人),演亞猛父親的是美術學校西洋畫科的會延年君(會君字孝谷,號存吳,成都人。)飾配唐的姓孫,效應人,是個很漂亮而英文說得很流利的小伙子。至於那飾茶花女的,是早年在西湖師範學校教授美術和音樂的先生,以後在虎跑寺出家的弘一大師。大師天津人,姓李名岸,又名哀,號叔同,小字息霜。他各會君是好朋友又是同學。

    ……他本來著鬍子,那天還有王正遷君因為他犧牲了鬍子,特意在台上報告給大眾知道。我還記得他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的西裝。

    這一回的表演可說是中國人演話劇最初的一次。我當時所受的刺激最深厚感情。

    ……於是我很想接近那班演戲的人;我向人打聽,才知道他們有個社,名叫春柳。

    春柳每兩次又要公演了。第一次的試演引起許多人的興趣,社員也一天一天的多起來——日本學生印度學生有好幾個加入的。其餘還有些現在都不記得了。中堅分子當然首推會、李,重要的尚有李文權,莊雲石,黃二難諸君。

    曾孝谷的黑奴妻分別一場,評判最好。息霜除愛美柳夫人之外,另飾一個男角,都說不錯。可是他專喜歡演女角,他為愛美柳夫人作了百餘元的女西裝。那裡我們的朋友裡頭惟有他最闊,他家裡頭是做鹽生意的,他名下有三十萬元以上的財產,以後天津鹽商大失敗的那一次,他哥哥完全破產,他的一份也完了。可是他的確是愛好藝術的人,對於這些事,不甚在意,他破了產也從來沒有和朋友們談及過。

    老實說,對於藝術有見解的,只有息霜。他於中國詞章很有根底,會畫,會彈鋼琴,字也寫得好。他非常用功,除了他約定俗成的埋單以外,決不會客。在外面和朋友交際的事,從來沒有。黑清輝是他的先生,也很稱讚他的畫。他對於戲劇很熱心,但對於文學卻沒有什麼研究。他往往在畫裡找材料,很注重動作的姿勢。他有好些頭套和衣服,一個人在房裡打扮起來照鏡子,自己的當模特兒供自己的研究,得了結果,就根據著這結果,設法到台上去演。自從他演過茶花女以後,有許多工作人以為他是個很風流蘊藉有趣的人,誰知他的脾氣,卻是異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約我早晨八點鐘去看他——我住在牛迂區,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遠,總不免趕電車有些個耽誤,有至我到了他那裡,名片遞進去,不多時他開開樓窗,對我說:「我和你約的是八點鐘,可是你已經過了五分鐘,我現在沒有工夫了,我們改天再約罷」。說完他便一點頭,關起窗門進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只好回頭就走。

    像息霜這種人,雖然性情孤僻些,他律憶很嚴,責備人也嚴,我倒和他交得來。我們雖好久不見面,常常總不會忘記。他出家的時候,寫了一副對聯送我,以後我便只在玉泉寺見過他一次。

    當然,表演藝術終究是小道,洗盡鉛華,他依舊是詩詞出色、擅長繪畫書法的才子李叔同。然而,多年之後,青燈古佛相伴時,窗外雨打芭蕉細細作響,面容肅靜的弘一大師,是否還會想起年少時的粉墨登場?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