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1章 休怒罵,且遊戲 (1)
    《金縷曲·贈歌郎金娃娃》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夢影,樽前眉底。陶寫中年絲竹耳,走馬胭脂隊裡。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櫻桃,慢把紅情系。愁萬斛,來收起。

    泥他粉墨登場地,領略那英雄氣宇,秋娘情味。雛鳳聲清清幾許,銷盡填胸蕩氣,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無一事,問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遊戲。

    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彼時的李叔同剛剛二十五歲。

    少年人總有些少年人的心性。這心性,或許是傲氣,或許是風流。李叔同卻將兩者結合起來,特立獨行地瀟灑揮霍著他的人生。那時,他已馳名海上,往來的都是文壇鉅子,夜讀添香的都是名妓歌郎。如此一來,科舉落榜又算得了什麼?

    其實,我覺得李叔同的內心深處還是特別看重光緒二十八年的那場鄉試,否則,也不會在時隔兩年之後,填了這闋堪比柳永《鶴沖天·黃金榜上》的詞。柳詞寫得極好,先摘錄如下,以饗讀者,品讀一下兩首詞的相同意境。

    鶴沖天

    柳永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據說,這首《鶴沖天》被宋仁宗看到後,哭笑不得,硃筆一批:「何要浮名,且填詞句。」柳永得了個「奉旨填詞」的桂冠,也算一時佳話。

    上闋首句,點名時間地點,正是江南秋日。次句感慨時光匆匆,美好之日太短暫。「陶寫」,謂怡悅情性,消愁解悶。辛棄疾《滿江紅·自湖北漕移湖南席上留別》詞:「富貴何時休問,離別中年堪恨,憔悴鬢成霜。絲竹陶寫耳,急羽且飛觴。」屠隆《綵毫記·汾陽報恩》:「關河凍,雨雪頻。不知何處醉斜曛,陶寫見天真。」

    「中年絲竹」,《晉書·王羲之傳》:「謝安嘗謂羲之曰:『中年以來,傷於哀樂(此處的哀樂指悲哀與快樂,與後文中《題夢仙花卉橫幅》是典型的不同用法),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後來,人們把中年人以絲竹陶情、排遣哀傷稱為「絲竹中年」。傅尃《避地》詩之二:「賓朋此日差相倚,絲竹中年強自寬。」此時,李叔同剛剛二十五歲,談不上什麼中年,用此典有自傷之意。

    「余子」:謂劫餘之人。葉葉《九秋詩·秋望》:「誰成誰敗悲餘子,幾帝幾王付劫灰。」「片玉昆山」,原是一種謙虛的說法,意思是只是許多美好者當中的一個,後比喻許多美好事物中突出的。《晉書·郤詵傳》:「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此處,李叔同以「片玉昆山」自喻,文人自有的傲氣油然而生。

    「櫻桃」,又名「含桃」,黃鶯喜歡這種朱紅色小果子,常常含在嘴裡,故而稱之為含桃。李商隱在《百果嘲櫻桃》中,這樣寫道:「珠實雖先熟,瓊莩縱早開。流鶯猶故在,爭得諱含來。」李叔同用於此,是否也有一種逃遁的意味呢?深入研究,我們會發現,這裡的櫻桃又涉及到特殊涵義,唐僖宗起,新科進士發榜之時,恰逢櫻桃成熟,進士們便形成了櫻桃宴客的風俗,是為櫻桃宴。這種風俗,一直流傳到明清。誰敢說此處李叔同沒有一絲科舉落榜的遺憾?

    如此一來,種種愁緒只能繫於「紅情」了。

    下闋繼續之前的意思,將如何收起「愁萬斛」一一道來。「泥」,軟纏、央求的意思。此處「泥」讀匿,四聲念「ni」,不讀泥巴之泥「ni」。這種用法在古詩中並不少見,比如元稹《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撥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宅。

    下闋第一句的意思是,百般央求之下,尋來登台演戲之地,便在那戲文中領略英雄氣概、紅顏風情。這一年,李叔同在上海實踐戲劇,粉墨登場,票演京劇,並參加了「滬學會」。因此才有「泥他粉墨登場地,領略那英雄氣宇,秋娘情味。」

    「秋娘」這個詞在詩詞中經常見到,一般是指有才華的女子,包括但不限於妓女。這個詞是有典故的,唐代的李琦,有妾名杜秋。在李琦叛變後入宮,受憲宗寵幸。到穆宗時年紀已老,放回故鄉。詩人杜牧曾寫了《杜秋娘歌》,記述她的身世遭遇。

    唐代的時候,秋娘成了歌妓女伶的統稱。白居易在那首廣為人知的《琵琶行》中,曾寫道:「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元稹《贈呂二校書》詩云:「共佔花園爭趙辟,競添錢貫定秋娘。」

    還有一種說法,「秋娘」是指朱希真,她的小字正是秋娘。朱希真,建康府朱將仕女,年十六,適同邑商人徐必用。徐頗解文義,商久不歸,希真作閨怨詞,調寄《鷓鴣天》云:「梅妒晨妝雪妒輕,遠山依約與眉青。尊前無復歌金縷,夢覺空餘月滿林。魚與雁,兩浮沉。淺顰微笑總關心。相思恰似江南柳,一夜東風一夜深。」又《滿路花》調云:「簾烘淚雨干,酒壓愁城破。冰壺防飲渴,水殘火。朱消粉褪,絕勝新妝裹。不是寒宵短,日上三竿,殢人猶要高臥。如今多病,寂寞章台左。黃昏風弄雪,門深鎖。蘭房密愛,萬種思量過。也須知有我。著甚情悰,你但忘了人呵。」如此一來,「秋娘」似乎又成了閨怨的代名詞。

    到了清代的時候,沈起鳳《諧鐸·南部》云:「至如張修來《思春》一出,雖秋娘老去,猶似十三四女郎。」趙翼《揚州觀劇》詩:「秋娘老去容顏減,猶仗聲名壓後生。」此時,「秋娘」應該又恢復到了本意。此處,李叔同所言的「秋娘」應指歌郎金娃娃。

    「雛鳳聲清清幾許」,李義山《寄韓冬郎兼長之員外》詩云:「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此處,李叔同有一點對於自己上演的新戲的自得,認為不下於金娃娃的歌喉。「布衣而已」,化用柳永「自是白衣卿相」。

    「奔走天涯無一事」,此時的清政府被列強圍困,岌岌可危,而李叔同卻報國無門,只能自嘲一句「無一事」。「問何如聲色將情寄」,這是一句反問,答案不言而喻。至於末句,這無疑是一句洩露少年情懷的說辭,依我之見,與其說是一種消極心態,不如說是一種無奈之後的灑脫。

    總而言之,這首詞固然透露出李叔同對風塵女子的同情與愛憐,但,在我看來,更多的卻是自憐自傷。

    獨·粉墨

    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

    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

    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

    雲髻罷梳還對鏡,

    羅衣欲換更添香。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