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0章 落日大如箕
    《登輪感賦》

    感慨滄桑變,天邊極目時。

    晚帆輕似箭,落日大如箕。

    風倦旌旗走,野平車馬馳。

    河山悲故國,不禁淚雙垂。

    此詩寫得極好,堪稱李叔同詩作之冠。

    「滄桑」,「滄海桑田」之意。這個詞語,現代人也經常用,卻大抵不知道其來源及深意。追根究底,「滄桑」一詞出現,已有千年歷史,最早可追溯到晉人葛洪編造的神仙故事。葛洪是道教的著名人物,好神仙導養之法,著有《抱朴子》、《神仙傳》等書。在《神仙傳》之《王遠傳》、《麻姑傳》中,均有大同小異的對話——麻姑自說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於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為陵陸乎?」王運笑曰:「聖人皆言,東海行復揚塵也。」

    麻姑、王運都是葛洪宣揚的仙人,然而,時至今日,認識王運的恐怕沒有幾人了。而麻姑則要名氣大得多,「麻姑獻壽圖」便是常用的祝壽禮品。

    「滄桑」,常用滄海變桑田,表達對時光流逝的無奈,發思古之幽情,歎世事之興衰,哀人生之須臾,羨神仙之逍遙。無數詩人都曾慨歎過,蕭穎士《過河濱,和文學張志尹》:「滄桑一以變,莽然翳荊榛。」唐孫華《偕夏重至國學觀古槐》:「劫火燒殘變陵谷,浮雲閱盡經滄桑。」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吾曹生此豈非福,飽看世界一度兩度兮滄桑。滄桑兮滄桑,轉綠兮回黃。」李叔同所推崇的改良主義之先驅者龔自珍亦有詩云:「卿家滄桑卿命短,渠儂不關關我儂。」

    「極」,盡的意思。開篇,李叔同便感慨時光如刀,滄海桑田。登輪之後,他吹著緩緩江風,遙遙望著遠方。他看到的是什麼?

    ——晚帆輕似箭,落日大如箕。

    寥寥十字,將傍晚時分的江景盡收筆底,堪稱千古名句。更難得的是,此句寫得極其大氣,給人以遼闊無邊、壯麗無比的空間感。王國維云:「詩之境闊,詞之言長。」此句可為「境闊」之典範。

    不知為何,讀到這句時,我莫名地想到了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兩者似乎有相通之處,更各有特色,難分伯仲。杜詩帶有著濃郁的「有我」之境,因為詩人離家萬里,更兼生計艱難、多病潦倒,一切景色在其眼中都染上了層層淒涼之意。因此,落木才會顯得「蕭蕭」。「落木」,即「落葉」,因為律詩平仄之故,改葉為木。短短一句話,透示出韶光易逝、壯志難酬的感愴。與杜甫相比,李叔同則顯得更加淡然,他並沒有將自己的心緒過多地牽連到眼前景色之上,晚帆似箭,落日如箕,顯得更加壯麗。

    其實,杜甫並不擅長寫壯麗之言。同樣寫江景,他是「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雖也絕美,卻顯得呆滯,有拼湊雕琢之感。與他齊名的李白,則是這樣寫:「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兩相一比,便知李詩意境高過太多,更顯得博大自然,情韻無限。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一段是這樣探討「千古壯語」的,云: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澄江靜如練」「山氣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懸明月」「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此等境界可謂千古壯語。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王國維寫《人間詞話》時,李叔同尚沒有太大名氣,否則定會將「晚帆輕似箭,落日大如箕」之句,收入此段。

    此句對仗工整,一份獨特江景似在眼前。晚帆點點,如箭輕快;落日融融,如箕孤遠,蒼廓孤獨之境躍然紙上。箭,脫弦而出,其快如風,此為動;而「大」字則將落日靜靜懸在江之盡頭的場景描繪得清晰可見,此為靜。短短一句,動靜巧妙結合,勾勒出一幅傍晚江景的絕美畫景,堪為千古佳句。

    緊隨其後,李叔同繼續寫景,輪船之上,旌旗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江邊曠野之上,則是馬車馳騁,無窮無盡。「野平車馬馳」,一個「平」字,與「大漠孤煙直」的「直」字相比,毫不遜色!

    末尾一句,李叔同筆鋒一轉,點出了此詩的主題:河山悲故國,不禁淚雙垂。如此美好如畫的河山啊,卻要飽受西方列強的欺凌,讓人情何以堪?眼前的景色越美,心中的痛就越深!

    晚帆、落日,西風、曠野,如畫美景反襯出詩人一顆憂國愛民之心,讀之令人欷歔不已。然而,不管詩人心緒如何,輪船終究會開的。入夜時分,船上終究是管弦嘈雜,而詩人是否又會被夢驚醒呢?

    我已三更鴛夢醒,猶聞簾外有笙歌。

    獨·科考

    關於科舉制度,在《我是人間惆悵客——「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容若的詞與情》一書中,我曾經做出評價,其中有這麼一段話,如今看來依然沒有改變。

    「居大不易」的白居易曾經感慨過這種制度(指科舉制度):「唯賢是求,何賤之有……揀金於沙礫,豈為類賤而不收?度木於澗松,寧以地卑而見棄?但恐所舉失德,不可以賤廢人。」令人深思。曾經,在某個黃昏,因為書中的血淚情節惱恨過這樣的制度,思索之後,卻又暗自慶幸它的存在。正是因為科舉,孟郊感歎「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遍長安花」;張籍暗暗慶幸「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萬里盡傳名」。同樣,也是因為科舉,柳永憤而疾書「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張繼默默憂愁「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無論如何,科舉總是貧寒書生躍龍門的最佳選擇。

    這樣一種讓無數書生亦恨亦愛的制度,在末年又將發揮出怎樣的黃昏落日般的壯觀與輝煌呢?

    此時已經是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制度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科舉亦是「垂死掙扎」。令人可笑的是,這一大清朝政府選拔人才的制度,竟然受到了外國政府的干涉——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6月11日在各國公使的威逼之下,清廷不得不下令停止45個州縣城鎮的科考長達5年之久。荒唐之極!

    不管時局怎樣,清朝政府亦想藉著科考之機,選賢任能,企圖尋找一些能夠挽大廈於將傾的天才!光緒二十八年,各省舉行庚子科鄉試。

    早在天津的時候,李叔同就參加過縣學考試,獲得了生員資格,可以參加鄉試。因而,他毫不猶豫地參加了此次鄉試。眾所周知,他的性子裡是有些優柔寡斷的成分,再加上對新學尤其是外文、經濟、數學特別感興趣,此次卻決定去參加科考,實在是有些奇怪。不過,以他的文學造詣和一手漂亮的書法,若生在盛唐,謀個狀元都不算什麼難事。可是,這是在清末,慈禧把持朝政,內憂外患,滿目瘡痍,因而他的希望注定要變成失望。

    李叔同並沒有回到原籍天津參加鄉試,而是借用了其母浙江平湖的籍貫,赴浙江應試。正因為此,關於李叔同的祖籍問題,後人產生了爭論。我覺得,李叔同赴浙應試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可能是,他的故鄉天津屬於被清廷禁止科考的45個州縣城鎮之一!光緒二十六年七月間,天津淪陷,甚至其衙門都是由八國聯軍組成的都統衙門!《辛丑條約》簽訂後,各國在天津均設立了租界,將中國的土地視作「禁臠」。如此情況下,李叔同怎麼可能回天津參加科考?

    弘一法師手跡

    同一年參加鄉試的,有「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還有一位李叔同的好友,王海帆先生。約莫十餘年後(民國三年),在一次南社社友雅集會上,李叔同贈送了書扇一件與王海帆先生,詩云:文字聯交誼,相逢有宿緣,社盟稱後學,科第亦同年。撫碣傷禾黍,怕情醉管弦。西湖風月好,不慕赤松仙。

    此次鄉試的結果不言而喻,李叔同落第了。

    或許在落筆答卷時,他便想到了結果吧。去歲北行的見聞,一直在他的腦海中盤旋著,他想改變,他願意努力去改變。因而在答卷中,他大倡維新,將自己的理想落於筆端。這樣的改變自然不是腐朽的清政府願意面對的。是的,清廷希望富強,可是,他們並不希望變更現存的各種政權制度。毫無疑問,他再次落第。

    歸去的路上,也無風雨也無晴。

    說不失望,肯定是假的。李叔同看著山清水秀,笑了笑。那一刻,他或許想到了柳七變的《鶴沖天》——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回滬後,李叔同仍回南洋公學繼續學業,一切看起來似乎未變。可是,他清楚,內心深處某些柔軟的地方破碎了,再也縫補不起來了。

    關於這段經歷,袁希濂在《余與大師之關係》一文中,僅僅用了兩句話:「壬寅,各省淫庚子科鄉試,師亦納監入場;報罷後,仍回南洋公學。於課餘之暇,並擔任某報箑政。」

    到了年底,因南洋公學校方禁止學生閱讀《民報》一類進步書籍,壓制學生的言論自由,特班學生在蔡元培先生的帶領下掀起我國近代史上首次學潮,隨即憤而退學。十一月,二十幾名退學學生全部加入由蔡元培任總理、吳稚暉任學監的「愛國學社」繼續學習。因而李叔同的學業並沒有受到此次學潮的影響,在蔡元培先生的鼓勵下,他開始對法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經過潛心研究,於光緒二十九年,翻譯出版了《法學門徑書》、《國際私法》兩部著作。此處有一個巧合,李叔同出家後,修行的恰是規矩最多的南山律,或許,這與他熟悉法學有關吧。

    這一年,李叔同還與黃炎培、許幻園等人創建了「滬學會」,以「興學」和「演說」為主要活動內容,向貧苦大眾開辦補習學校。他在夜校裡特設「樂歌課」,可以說是開中國音樂教育之先河。

    忙碌而充實的生活讓李叔同忘記了太多太多事,可是,有些東西彷彿烙印一般,刻在他心底,怎麼擦也擦不掉。那不是熱愛,而是某種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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