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8章 千金難買韶華好
    《老少年曲》

    梧桐樹,西風黃葉飄,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憑誰吊。

    朱顏鏡裡凋,白髮悉邊繞。一霎光陰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難買韶華好。

    此為自度曲。

    所謂填詞,必須按照詞譜來,如果於舊詞調外自製新的詞調,就是所謂的「自度曲」。前人中,美成特喜自度,往往多為長調。此調為李叔同自度曲,共五十字。上闋第二、三、五句押韻,下闋二、三、四句押韻,均押仄聲韻。李叔同精通音律,依情自制,不僅恰如其分地表情達意,更使全詞富有音律感,讀之朗朗上口。

    開篇「梧桐」二字定下基調:孤獨憂愁而又蕭瑟哀婉。梧桐這一意象常為文人墨客所用,如元代曲作家徐再思有一首散曲《水仙子·夜雨》云: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

    落燈花,棋未收,歎新豐孤館人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能將梧桐的孤獨蕭瑟這一意象描繪到極致的,非一代詞帝李煜不可。他在《相見歡》中,寥寥數筆,勾勒出千古名句:「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叔同在此詞中,開篇便是「梧桐樹」,又有何深意呢?

    緊跟著,李叔同又用「西風」「黃葉」「夕陽」「樹梢」這四個意象,進一步將孤獨蕭瑟之意推到極致。「疏」,同疏。「杪」,樹枝的細梢。《通俗文》:「樹鋒曰杪」。司馬相如《上林賦》云:「偃蹇杪顛。」

    「花事」,指春日花盛之事。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園》:「一叢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開到荼靡花事了,絲絲夭棘出莓牆。」可惜,花事雖好,卻太過匆匆,只落得「落紅如雨」的境地。倘若有人來憑弔也算是好事一件,就怕零落成泥,煙消雲散。

    整個上闋寫景,描擬出孤獨憂愁的意境,可是,此時的李叔同不過二十出頭,緣何有一顆蕭瑟之心呢?請看下闋。

    「朱顏鏡裡凋」,此句化用「朱顏辭鏡」。馮延巳《鵲踏枝》:「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將「朱顏辭鏡」這一意象寫得最出神韻的,要數著有《人間詞話》的王國維。

    《蝶戀花》(之一)

    王國維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白髮悉邊繞」,「悉」,《爾雅》中的解釋是「盡也」。這一句應當是作者的想像,想像多年之後「朱顏辭鏡」、「白髮繞邊」的場景,否則,年僅二十的李叔同,怎會白髮如雪?其實,詩人的想像永遠不是我們所能比擬的,李白更是大筆一揮「白髮三千丈」,倘若真去較真便是傻了。

    直到全詞的末句,讀者終於明白過來,為何年輕的李叔同生出如此的孤獨憂傷——千金難買韶華好——這是一首惜時之作。前面所有的意象鋪成,都是為了突出這一主題。可以說,李叔同成功了,無論是「黃葉零落」「花事匆匆」,亦或是「朱顏辭鏡」、「白髮繞邊」都讓讀者生出時不我待之感,更加珍惜此時擁有的大好年華。

    「韶華」,指美好的年華,一般指青年時期。鬼才李賀《嘲少年》詩:「莫道韶華鎮長在,發白面皺專相待。」秦觀亦生出感慨,在《江城子》一詞中,長歎:「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末句共十八字,讀來一氣呵成,如大江之水東去,令人生出匆匆惋惜之情。讀完之後,好似看到白鬚長袍的孔夫子,立在川上長歎:「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又似看到逍遙天地的莊子感慨萬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更似看到采菊之餘的陶淵明雙手負後,邊走邊吟:「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

    是年,李叔同長子出生,心有所感,乃成此曲。其實,他悲秋傷時之作甚多,可以看到他人生中的一個獨特之處吧。民國四年,已經三十六歲的李叔同寫了一首《悲秋》,其用語多與此作相同,讀來卻更令人欷歔。

    悲秋

    李叔同

    西風乍起黃葉飄,日夕疏林杪。

    花事匆匆,夢影迢迢,零落憑誰吊。

    鏡裡朱顏,愁邊白髮,光陰催人老。

    縱有千金,縱有千金,千金難買年少。

    此外,李叔同還寫又一首《春夜》,同樣是惜時,卻少了幾絲憂愁,多了些許灑脫,有著如李太白一般的豪邁——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首《春夜》是齊唱與二部合唱曲,原曲作者是布瓦爾迪約(FrancoisAdrienBoieldien)。現摘錄如下,讀者閱讀之後,自作比較。

    春夜

    李叔同

    金谷園中,黃昏人靜,一輪明月,恰上花梢。月圓花好,如此良宵,莫把這似水光陰空過了!英雄安在,荒塚蕭蕭。你試看他青史功名,你試看他朱門錦鄉,繁華如夢,滿目蓬蒿!

    天地逆旅,光陰過客,無聊,到不如聞非聞是盡去拋消遙,倒不如花前月下且游遨,將金樽倒。海棠睡去,把紅燭燒;荼蘼開未,把羯鼓敲。莫教天上嫦娥,將人笑。

    總體而言,此詞寫得先抑後揚,從上闋看來好似有點消極頹廢,聯繫下闋,卻是一首不可多得的「惜時」之作,體現出李叔同的另一種風格。同樣,詞中的句子平白如話,非常容易理解,平實卻見深意,深致動人。

    然而,不管花事如何匆匆,該開之時,終歸是要開的。

    獨·花開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

    上海處處瀰漫著年的氣息,微寒的風擋不住人們歡喜的心,家家戶戶都貼上了喜慶的門聯,掛上大紅的燈籠。街道上,更是人聲鼎沸,偶爾飄過蒸糕點的煙氣,傳著老者的閒談、孩童的歡笑。家道殷實的許幻園更是不放過這個喜慶的節日,整個城南草堂被收拾得煥然一新。亦顧不得什麼高雅情致,紅色燈籠一水地掛著,鮮紅地毯一路蜿蜒著,直接連到官道。就連李叔同借住的「李廬」亦不放過,窗花、春聯、喜箋、大大的福字……

    室內,李叔同穿著白色長褂,手握狼毫大筆,正在寫著春聯。

    俞氏穿了一件水綠色綢子的長襖,順著長襖的四周邊沿都鑲了淡粉色的寬辮,辮子中間,夾雜地挑著杏黃色的細花。頭髮簡單地梳了時下最流行的款式,卻插了一支玳瑁簪子,其中長長的銀質流蘇,閃亮閃亮的。她整個人顯得清淡素雅,卻在這素雅中露出些清貴。此時,俞氏略微捲起袖管,露出光潔的皓腕,正不緊不慢地研著墨。

    李叔同剛剛落筆寫了一個字,便停了下來,似乎感到不滿意。然後,他聽到妻子細軟的聲音:「相公,許先生、許太太來了。」李叔同忙擱下筆,抬頭一看,果然是許幻園領著宋貞走了進來。

    他忙迎了上去,道:「許兄,你過來了。」接著,又對宋貞道:「夢仙,今兒個身子可好?前幾日同濟堂配的丸子按時服用了沒?」

    宋貞微微欠身道:「多謝關心,身子大好了許多,只是,還有些乏力,稍微走動些便發虛汗。」

    李叔同放下心來。自從搬進城南草堂後,母親王氏與宋貞一見如故,處得特別好,李叔同也將這個多才卻多病的女子當做妹妹來看。前些日子,她的病情突然凶險了許多,因而忙壞了草堂內的人。三人說著話,便進了客廳,分別坐了下來。不一會兒,俞氏沏了壺茶端了上來。

    「許兄,今兒個怎麼有興致過來?夢仙初癒,該多多休息才是。」

    許幻園「哈哈」大笑,道:「夢仙擔心叔同,讓我來看看年貨準備得如何,是否都妥當了?」

    「哪裡需要太多東西?都準備妥當了。我們全家不過三口,太多了也吃不下,都浪費了。」

    「如此就好。」許幻園笑著,一回頭,看到鋪著的紅紙,道:「叔同在寫春聯?」

    「是啊。腦中春聯太多,一時卻不知寫什麼好。」

    許幻園略一思索,道:「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

    「好,是孟昶的一幅桃符對聯,也算是最早的春聯了。寓意也好,就它了。」

    「走,欣賞叔同的書法去。」

    另一邊,俞氏早已新換了紅紙,將沾好濃墨的筆遞到李叔同手中。李叔同毫不遲疑,一蹴而就。只見十個大字寫得豐富細膩,而又靈活多姿,顯然已經盡得楷書精髓。李叔同最初學書,始於其仲兄李文熙,後廣泛臨摹各種書體,多能精似,深得神髓。他對書法這門藝術的愛好特別偏重,多年之後,他出家為僧,曾言:「諸藝皆廢,唯書法不墜」。

    許幻園「嘖嘖」稱讚,嚷嚷著要回去貼上。

    許是站得久了,宋貞卻有些累,忙歉意地提出離開。

    李叔同道:「許兄,吩咐下人燉點人參烏雞湯,那個最補氣血,夢仙每天喝上一小盅,時日久了身子會好轉的。」

    不知為何,聽到「人參烏雞湯」幾個字,俞氏突然覺得心中一陣噁心,忍不住半掩著嘴,乾嘔起來。

    「弟妹,你這是?」

    俞氏面色一紅,道:「宋姐姐,有好些日子了,聽不得葷腥,一直乾嘔著。」

    李叔同看了她一眼,略略責備道:「身體不舒服嗎?怎麼也不跟我講呢?」對這個妻子,他談不上喜歡,亦談不上不喜歡,真正算是「舉案齊眉」。不過,俞氏侍奉婆婆丈夫都算慇勤,李叔同聽到她身體不適怎能不擔心?

    俞氏低著頭,小聲道:「相公多慮,不打緊的,吃得清淡些便好。」

    宋貞是過來人,她拉著俞氏躲到角落問詢著。俞氏的頭愈來愈低,臉頰卻紅得很,彷彿能滴出血來。

    過了片刻,宋貞拉著俞氏的手走到李叔同面前,「咯咯」笑道:「你呀,你個粗心的丈夫。弟妹她,懷孕了!」

    李叔同愣了片刻,跳了起來,道:「真的?」

    「應該錯不了,不過還是要去請個大夫回來確認一下。」

    「好。好。」許幻園亦是高興,不待李叔同吩咐,便喚了下人去尋那同濟堂的大夫出診。

    這一刻,李叔同彷彿看到院落裡那棵枝枝蔓蔓的樹,長出了一支嫩芽。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常更加明媚。

    天涯五友在上海福州路楊柳樓台,聯合發起成立「海上書畫公會」,最擅長書畫藝術的張小樓被推為會長。一時之間,此事被上海文化界視為盛舉。常熟烏目山僧黃宗仰、上海名畫家任伯年以及書法家高邕之等紛紛入會。公會以「提倡風雅振興文藝」為宗旨,定期組織會員品茗讀畫,相互交流。

    李叔同亦不閒著,帶著將為人父的歡喜,他主持編輯《書畫公會報》,每週三、日出版。第一、二期隨《中外日報》附送,旋即自行銷售發行,前後共出版40餘期,揭開了中國近代書畫社團的新篇章。

    這一年,他的藝術生涯也是熠熠生輝。他自刊《李廬印譜》,在序言中寫道——

    系自獸蹄鳥跡,權與六書。撫印一體,實祖繆篆。信縮。信縮戈戟,屈蟠龍蛇。范銅鑄金,大體斯得,初無所謂奏刀法也。趙宋江而後,茲事遂盛,晁王顏姜,譜派灼著,新理灥達,眇法葩呈。韻古體超,一空凡障,道乃烈矣。清代鑫石諸家,搜輯探討,突駕前賢;旁及篆刻,遂可法尚。丁黃唱始,奚蔣繼聲,異軍特起,其章章焉,蓋規秦撫漢,取益臨池,氣采為尚,形質次之。而古法畜積,顯見之於揮灑,與譣之於刻劃。殊路同歸,義固然也。不佞僻處海隅,昧道懵學,結習所在,古歡遂多。爰取所藏名刻,略加排輯,復以手作,置諸後編,顏曰李盧印譜。太倉一粒,無裨學業,而苦心所注,不欲自薶。海內博雅,不棄窳陋,有以啟之,所深幸也。

    可惜,這部《李廬印譜》在當時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出版發行,長期處於「只見序不見譜」的尷尬境地。直到2009年,著名學者龔綬、車永仁編著的《弘一大師李叔同篆刻集》由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發行,此著作才算重見天日。

    此外,他還相繼刊印了《詩鐘彙編初集》、《李廬詩鐘》。

    在《李廬詩鐘》中,他自序云:

    索居無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羈緒。又值變亂,家國淪陷。山邱華屋,風聞聲咽。天地頓隘,啼笑胥乖。乃以余閒。濫竽文社。輒取兩事,纂為儷句。空梁落燕,庭草無人。只句珍異,有媿曏哲。歲月既久,儲積寖繁。覆瓿摧薪,意有未忍。用付剞劂,就正通人。技類彫蟲,將毋冷齒。賜之斧削,有深企焉。庚子嘉平月,李廬序。

    是年初冬,李叔同長子李准出世。

    這一年,他恰好二十週歲,其藝術才能卻已在大上海嶄露頭角,甚至大有無人可擬之氣勢。用一句他本人在詞作中的話來說,就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然而,他不知道,也難以預料,僅僅一年之後,八國聯軍攻佔大沽炮台,天津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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