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7章 文采風流合傾慕 (2)
    時常想,李叔同為何與許幻園四人一見如故,情如手足呢?這其中有些什麼原因呢?

    范曾《弘一大師像》

    恰如我的好友霜天水影在其近作《此情可待成追憶——「駢體大家、情詩聖人」李商隱的詩與情》中所提到的,人們相遇相識相知,最終成為一生摯友,總歸是有些原因的。當然,他用了一個很好的詞來形容這種緣由——「底色」。

    人與人之間,從相識到相熟,由相熟再到相知,總該有些底色。

    或許這底色是一曲琴音。雖不相識,卻可以由琴知心由音知人。是寂寞的伯牙在荒山僻野中撫琴一曲後,遙遙地聽見那位樵夫說:巍巍乎志在高山……

    或許這底色是一封書信。是汪倫為邀請李白到其家一遊,用十里桃花、萬家酒廊的虛言所編織的美麗書信。是李白乘舟離開之時,岸邊那熾熱的踏歌之聲……

    那麼,李叔同與袁希濂等人相交的底色又是什麼呢?

    我想是筆墨信箋間流露出的惺惺相惜,是雅居草堂時傳出的高聲笑語,是彼此唱和後掩捲回味的會心一笑。

    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李叔同一家搬入城南草堂居住,五人相處愈發頻繁,情投意合。城南草堂位於大南門附近,有一小溪繞堂而過,終年水流潺潺,頗有這江南小橋流水的氣息。更難得的是,草堂不遠處,小溪匯聚成一汪湖水,面積雖不大,卻水色頗佳,湖面上三三兩兩鋪著翠綠的荷葉,更有幾枝嫩荷耐不住夏的熱鬧,偷偷伸出了尖尖的角,煞是可愛。

    此處便成了五人常常相聚之處,或泛舟賞荷,或杯酒吟詩。

    許幻園已成婚,其妻宋貞(字夢仙)雖貌不美艷驚人,兼體弱多病,卻溫婉恬淡,通曉詩文。五人聚會時,她往往緊緊隨伺在旁,其婢女迤邐在後,手中捧著紫紅色木匣,匣內卻是宋貞親手準備的各色點心,雲片糕、綠豆糕、棗泥眉毛酥……這其中最受歡迎的是棗泥眉毛酥,初一入口,油潤酥脆,再一回味,唇齒留香。

    宋貞的詩同樣出色,曾有一首詩,詠叔同,題於五人合影照片的背後。其詩活潑,頗有功底。錄之如下:

    題天涯五友圖

    宋貞

    李也文名大似鬥,等身著作膾人口。

    酒酣詩思湧如泉,直把杜陵喚小友。

    (註:此處的杜陵應指杜甫。杜甫,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杜陵野老、杜陵布衣。)

    此詩中可以看出,彼時,李叔同寫詩填詞的才氣已經得到了大家的公認,與友相聚時,闊聲高談,不知不覺間他成了最熠熠生輝的焦點。

    之後,他與許幻園夫婦多有唱和,其中有一首和宋貞的詩,頗有些佛家禪機,流露出夢幻之意。

    和宋貞題城南草堂原韻

    李叔同

    門外風花各自春,空中樓閣畫中身。

    而今得結煙霞侶,休管人生幻與真。

    其後小注,云:庚子初夏,余寄居草堂,得與幻園朝夕聚首。曩幻園於丁酉冬,作二十歲自述詩,張蒲友孝謙為題詞云:無真非幻,無幻非真。可謂深知幻園者矣。李成蹊。

    此詩小注中,李叔同說,他也像許幻園那樣,寫過「二十自述詩」,可惜,這首詩已湮滅在歷史煙塵中,無處查詢。幸運的是,其序言尚存:墮地苦晚,又攖塵勞。木替花榮,駒隙一瞬。俯仰之間,歲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無端,抑鬱誰語?爰托毫素,取志遺蹤,旅邸寒燈,光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刻。言屬心聲,乃多哀怨。江關庾信,花鳥杜陵,為溯前賢,益增慚恧!凡屬知我,庶幾諒予。庚子正月。

    五人相聚短暫,但情誼久長,可惜,結局大多不盡如人意。

    李叔同東渡留日後,五人散走天涯。誰料,這一散就是二十餘年。光陰荏苒,再相逢時,彼此已經不是當初的少年,只能從斑白的頭髮、微微駝起的背影中,依稀認出當年好友的模樣。那時,已經是公元1927年,李叔同早已不是風流才子,而成一代高僧。那個秋風颯颯的日子,「天涯五友」中的李叔同、許幻園、袁希濂、張小樓再次在上海相聚。可惜的是,一代儒醫蔡小香已經去世。相逢的四人,彼此緊握雙手,感慨人生,弘一大師古井一般不見波瀾的心,也微微顫動不已,雙目早已含淚。眾人的近況並不樂觀,許幻園官運不暢,早已家道中落;袁希濂也卸去政職,成了一名佛教居士;而李叔同早已在1918年皈依佛門,終日苦行唸經。那一日,他們的興致是高的,請了攝影師,重攝一影,並由李叔同題跋,以作紀念。兩年後,許幻園離開人世。

    曾經的「城南文社」組織者,海上名人袁希濂成為佛教居士後,一心潛修,不問世事,於1950年11月在蘇州安詳而逝。

    相較而言,張小樓的閱歷更要坎坷得多。四人分別後,張小樓的日子更是舉步維艱,30年代初,他曾在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任過一段時間職。然而,書生終究不諳為官之道,不久他便丟了官。無奈之下,張小樓不得不靠著出賣書畫度日,甚至放下尊嚴厚著臉皮向親友借貸度日。這期間,雖然他也曾在劉海粟主持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過教,但杯水車薪,根本無法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開銷。直到他的愛婿,著名愛國人士李公樸先生留學歸來,他的生活才逐漸穩定下來。這短暫的安穩時日裡,他專心於書畫,並舉辦了一些畫展。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面對日寇慘無人道的侵略行徑,張小樓義憤填膺。他憤然拿起畫筆,畫了一隻張著四肢的螃蟹,並在上方畫了一枝鮮艷的紅梅。在畫作角落,毅然寫下「螃蟹腿短,看你橫行到幾時?我之行世,唯學紅梅高潔」的鏗鏘話語。

    晚年的張小樓信佛,自號「塵定居士」,將全部身心投入到救助難民的慈善事業。1938年6月,為阻止日軍瘋狂進攻,國民黨軍炸開了黃河花園口大堤,數百萬民眾背井離鄉,淪為難民。張小樓立即趕往鄭州,襄助賑撫黃河水災難胞;此後又赴陝西黃龍山,為慈善家朱子橋將軍辦理墾務局,安置河南災民。而他的妻子,卻在日軍飛機對重慶的大轟炸中驚悸而亡。

    此後,張小樓被他的愛女接到了昆明暫居。在昆明,他繼續將熱情投入到凝聚其畢生心血的書畫藝術中,並與書法家胡小石、攝影家楊春洲成立了「三藝社」。1942年,張小樓、張曼筠父女和「三藝社」成員聯合舉辦書法、繪畫、攝影展。1946年7月,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李公樸,在昆明遭國民黨特務暗殺,張小樓為痛失愛婿悲憤欲絕。此後,他輾轉回到上海,靠三聯書店給烈士家屬的一點撫恤金勉強維持生活。

    幸運的是,這位精通書畫藝術,並且懷有愛國愛民的赤子之心的老人,終於在晚年迎來了新中國的成立。看著嶄新的一切,他滿懷欣慰。1950年12月,張小樓因胃部大出血,在上海遽歸道山,享年74歲,是「天涯五友」中最後一個離開人世的。

    當然,人世幻滅,悲歡離合,這一切對於剛剛二十出頭的李叔同來說是無法預知的。

    這一年,雖國事蜩螗,李叔同卻是頗為自足的,這種自足是呼朋喚友,是激揚文字,更是內心的一種安寧。可是,福兮禍所依,他所愛之國已遍體鱗傷,就算避居海上,又怎能相忘呢?然而,與此同時他也是滿心歡喜的,因為有一件更大的喜事,正悄悄地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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