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5章 芙蓉開老石家城
    《簾衣》

    簾衣一桁晚風輕,艷艷銀燈到眼明。

    薄倖吳兒心木石,紅衫娘子喚花名。

    秋於涼雨燕支瘦,春入離弦斷續聲。

    後日相思渺何許,芙蓉開老石家城。

    此詩的題目便令人費解,翻閱書卷後才知,簾衣就是指簾幕。《南史·夏侯亶傳》:「(亶)晚年頗好音樂,有妓妾十數人,並無被服姿容,每有客,常隔簾奏之,時謂簾為夏侯妓衣。」後來,就把簾幕稱為簾衣。陸龜蒙《寄遠》詩:「畫扇紅弦相掩映,獨看斜月下簾衣。」周邦彥《浣溪紗》詞云:「風約簾衣歸燕急,水搖扇影戲魚驚。」汪廷訥《獅吼記·談禪》:「水晶宮移向人寰,白玉樓隱在簾衣。」錢謙益《己丑歲暮讌集感懷》詩之二:「霜隔簾衣春盎盎,月停歌板夜徐徐。」

    「桁」,讀「heng」,指樑上或門框、窗框等上的橫木。《玉篇》:「屋桁,屋橫木也。」《文選·曹植·洛神賦》「桁梧覆疊。」

    簾幕掛在橫木之上,似乎連晚風都變得輕巧了;銀燈跳躍著艷艷的火花,似乎晃到了人的眼。首聯描述了一個甜蜜的夜晚,看其用語,似乎頗有曖昧之意。這樣的夜晚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大抵會是「紅袖添香夜讀書」吧。

    「吳兒」,吳地少年。《晉書·隱逸傳·夏統》:「充(賈充)等各散曰:『此吳兒是木人石心也。』」梅堯臣《陪泛西湖》詩:「船學吳兒刺,吟稀楚老新。」薩都剌《和王本中直台書事》詩之二:「近曾夜直南臺上,學得吳兒《白苧歌》。」

    吳地少年性子多耿直,或許不解風情,便落得個「木石心」的雅稱。陳裴之《香畹樓憶語》:「弦絕陽春之音,金迷長夜之飲,而木石吳兒,且將以不入耳之言,來勸勉。」清代無錫才子章簡:「琵琶水面日聞歌,愁絕當宴喚如何。莫怪吳兒心木石,青衫酒債近來多。」此處,李叔同以吳地少年自居,而實際上以他的風流多才,到哪兒都能俘獲女人心。

    「花名」,是藝人、娼妓等的化名,通常為了隱藏原本身份而使用。終於明白過來,第一句的用語為何那麼的明艷,原來正等著「紅衫娘子」。

    「燕支」,指美女。厲鶚《和余葭白題唐子畏畫韓熙載夜宴圖》:「門生解事執樂句,燕支拍碎聲穿空。」王闓運《哀江南賦》:「紅粉之樓遂圮,燕支之色無多。」

    「離弦」,一指離別時所奏樂曲。如錢起《送宋徵君讓官還山》詩:「紫霞開別酒,黃鶴舞離弦。」盧綸《送趙真長歸夏縣舊山依陽徵君讀書》詩:「臨杯忽泫然,非是惡離弦。」二指箭離弓弦,比喻迅速。此處應該是第一種用法。

    離弦已經撩撥人的心扉,更何況還時而中斷,時而繼續,更加讓人欷歔不已。「斷續」,時而中斷,時而繼續。王融《巫山高》詩:「煙霞乍舒捲,猿鳥時斷續。」劉知幾《史通·二體》:「若乃同為一事,分在數篇,斷續相離,前後屢出。於《高紀》則雲語在《項傳》,於《項傳》則雲事具《高紀》。」袁可立《甲子仲夏登署中樓觀海市》:「其紛然成形者,或如蓋如旗,如浮屠,如人偶語,春樹萬家,參差遠邇,橋樑州渚,斷續聯絡,時分時合,乍隱乍現,真有畫工之所不能窮其巧者。」

    「渺」,遙遠,邈遠,渺茫。蘇軾《前赤壁賦》:「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多情的李叔同,想起離別之後,與美人分隔兩地,濃濃相思該有幾許呢?最後一句「芙蓉開老石家城」,更是撥動了不知多少紅顏知己的心弦。

    我不知道,多情如李叔同,是否會懷念多年之前,那個攜眷南遷的少年,懷念那有些纖細的背影和堅決的神情?

    獨·南遷

    天尚未亮,一行三人乘著馬車,一路南行而去。

    彼時剛剛入秋,天氣尚有些餘熱,駕車的是個老把式,敞露出黝黑的胸膛,將馬鞭甩得通天響。一路徐徐,行進在官道中、阡陌上、田野邊……撩開車簾,兩旁的風景漸漸有了不同的格調,愈發精細起來。然而,這種種匠心獨具的精巧,卻無法讓車內之人心中生出歡喜來。

    舊日的人,對於背井離鄉總是有著一股難以言語的痛楚和憂傷,不管這種離開是為了避難,抑或為了開拓。恰如無數進京趕考的書生一般,衣錦還鄉是他們最終的夢想。可是,更多的時候,離鄉之人大多是在異鄉蹉跎終身,一事無成。就算能在耄耋之年回到故里,大抵要落個「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是的,車中的李叔同思緒翩躚,腦中無數次跳出爛熟於心的詩句——

    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

    離鄉千里啊,怎能不生出感觸?

    或許,在最後的最後,他會想起譚嗣同的《獄中題壁》:「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然後,他紛亂的心會稍稍安定下來,無論如何,他不過是南下上海,比起康有為、梁啟超等人亡命日本,又算得了什麼?

    王氏的心思卻要比李叔同來得簡單。李筱樓離世後,對於這個封建舊家庭她已經沒有太多牽掛,反而厭倦了其中的鉤心鬥角和錙銖算計。更何況,李家富有,在南方亦有不少資產,去南方扎根立業亦不算是壞事。

    馬車繼續南行,終究在顛簸數月後,抵達了上海。

    彼時的上海,不是明嘉靖年間的那個初建的小縣城,亦沒有如今這種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繁華,不過,還是要比天津來得熱鬧。

    走下馬車,踏上新的土地,李叔同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一刻,他恍然有種重生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對年僅19歲的少年而言,有些牽強。

    那就是黃浦江嗎?

    李叔同歎息一聲,在南方久了,終究會習慣這裡的陰晴不定,是否也有一天,會忘記天津的白山黑水?

    無論如何,一家三口畢竟是南遷了,等待他的是一個流光溢彩的大舞台,承載了他輝煌藝術生涯的所有夢想。

    事隔百餘年,關於李叔同攜眷奉母離津的原因,一直沒有得到肯定。我常常在想,年僅19歲的少年,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下了如此巨大的決定?彼時,他在想些什麼呢?

    19歲時,我剛剛邁入大學,常常攜一卷書倚靠著白玉石欄,讀著文章,看著滿池半開的新荷。偶爾,池邊涼亭中會有三五女生落座,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落到池水裡,隨著荷花一起盛開。

    這是我的19歲。

    李叔同呢?

    他經歷了一場銘刻史冊的變革——戊戌變法;他堅定了自己的愛國立場——南海康君是吾師;他迎來了人生三喜之一的洞房花燭夜——奉母成婚。而現在,他面臨著一個重大的決定:南遷!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一種戀鄉情節,這種情節無關身份、無關地位。可是,千百年來,卻有數不清的中國人被迫離鄉,原因種種,卻大體歸為四類:一是為個人抱負而離鄉;二是為科舉當官而離鄉;三是被封建帝制束縛無法回鄉;四是為飽覽華夏大好河山、盡情揮灑胸中才情而不願回鄉。當然,亦有逃債避難之人,終究是少數,此處不予贅述。

    其實,自古以來的地權和稅賦形式,從根源上基本斷絕了大部分人離鄉發展的腳步。實際上,官府甚至明文規定,百姓不能行走百里,出門必須攜帶官府頒發的路引。然而,這種人身束縛對讀書人而言,卻要小得多。古代教育並不像現在這樣普及,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人想在科舉中「鯉魚跳龍門」,就必須走出去,訪問知名的老師和學府。

    然而,「離鄉」這個字眼依舊觸疼了無數遊子的心。

    灑脫如李白者,依舊會在某個寧靜的夜晚,觸動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寫下《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那麼,李叔同為何選擇離鄉呢?

    後人研究之後,大體有兩種說法。

    一是「躲嫌避禍說」。躲何嫌,避何禍?自然是因為戊戌變法維新的失敗,康梁同黨大多被當權者捕獲問罪下獄。尤其是袁世凱,作為一個可恥的變法背叛者,在抓捕康梁同黨問題上,不遺餘力。維新期間,李叔同興奮無比,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卻也為變法歡呼奔走,更是鐫刻了一枚「南海康君是吾師」的印章。這印章,可是實打實的「罪證」啊。正因為如此,李叔同不得不離開天津前往上海。恰如有人在李叔同傳記中所寫:「當時李叔同19歲,他目擊時艱,愛國心切……因之有人說他是康、梁同謀者。這是,他知道北方事已無可為,遂攜眷奉母離津南去上海(他家有銀錢業外莊在滬,委人照應)。」

    一是「扎根立業說」。此種說法主要來自李叔同的次子李端先生。他在《家事瑣記》中這樣寫道:「據說,因當時先父曾刻過『南海康君是吾師』的閒章,此行(指離津抵滬之行)有躲嫌避禍的意圖。而實際上,據我家的老保姆王媽媽說,我父親當時的南下,是想從此脫離開天津這個大家庭,去南方扎根立業。因當時我們家資富有,上海也有我家前鋪的櫃房,可照顧我們一家的生活。」

    這兩種說法,我比較偏向於第一種。

    李叔同對於這次離津的因由,自己並沒有留下片言隻語的記載,因此,後人總結出的種種原因終究不過是揣測。真相已經無從知曉,只能根據李叔同當時所處的時間背景,選擇一條最能讓人接受的理由去相信。

    我之所以偏向於第一種說法,是結合了當時的時局大背景以及李叔同個人所處的小背景來考慮的。就大背景而言,戊戌變法剛剛失敗,慈禧再次登上歷史舞台,時局動盪不安,被李叔同奉為「吾師」的康有為都不得不東渡日本,以爭取華僑和留學生,宣傳其維新變法的主張。面對這樣的困境,李叔同選擇離開,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就小背景而言,李叔同剛剛娶妻,正處於新婚燕爾,雖然他對這段封建婚姻並不滿意,但新娘賢淑,因而相處地十分融洽;另一方面,他從天津名家趙幼梅學詞、唐靜巖學篆刻,正到淋漓酣暢時;此情此景,李叔同怎會生出離開天津之感?唯一可解釋的便是,受到大背景的影響,他不得不離開!

    然而,李端先生不同意「躲嫌避禍」說法,我覺得很可能有為父避諱的緣由,或許他認為那種情況下,避往上海,是一種退卻的表現,是對信仰信念的不堅定和不忠誠,他肯定不會以這樣的心態去揣測父親的。但我不認為「避往上海」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反而是一種蓄勢,而不是退卻。《論語》曰:「防禍於先而不至於後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閒視之。」《孟子·盡心》云:「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李叔同家學淵源,這些道理自然是知道的。

    儘管如此,我們從來就不懷疑他的愛國情操,在此之前,李叔同參加天津縣學考試時,在文章中這樣寫道:「閒嘗審時度勢,切歎我中國以仁厚之朝而出洋之臣,何竟獨無一人,能體君心而善達君意者乎,推其故實由於行己不知恥也……」憂國憂民之心,躍然紙上。

    不管怎樣,李叔同畢竟南遷了。新的繁華即將在璀璨的大上海奪目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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