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4章 情長忘卻游絲短 (2)
    李叔同的煩惱是什麼呢?不是剛剛長成的少年心思,亦不是手中晦澀難懂的算術題,而是這勾起人一番愁緒的春雨。前幾日,李叔同約好了三兩好友,去欣賞一株異種蕙蘭,沒料到,之後的幾日連綿細雨,令人掃興。李叔同對蘭花生出喜愛之情,尤其是蕙蘭,更是到了為之癡迷的程度。嘗讀北宋黃庭堅的《書幽芳亭記》,文曰:「蘭甚似乎君子,生於深山薄叢之中,不為無人而不芳;雪霜凌厲而見殺,來歲不改其性也。」又云:「一干一華而香有餘者蘭,一干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

    可是,這綿綿細雨卻阻隔了與君子相遇,他怎能不惱?

    眼見雨勢漸小,李叔同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隨手撐起一把油紙傘便衝了出去。走出庭院,慢行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上,看著細雨斜飛,浸潤了街邊的布幡,他的心裡充斥著說不出的喜悅。或許,每一位詩人在少年時總是這樣,無端的歡喜,無端的惆悵。

    李叔同與眾好友相約共賞的異種蕙蘭生長在天津古寺獨樂寺內,系方丈精心培育的異種,這幾日,異種蕙蘭之名,已經傳遍天津,引得無數達官貴人前去賞看。

    獨樂寺內,異種蕙蘭被精心呵護著,絲毫沒有淋到一絲雨,片片細長綠葉,微微而動,好似擾動一池春水。蕙蘭旁邊,是一個穿著一襲白裙的少女,手中撐著一把淡紫色油紙傘,最是那手柄處,紫得發光,卻愈發襯托出白皙手掌,惹人憐愛。

    李叔同來到時,恰好一陣風吹過,吹歪了少女手中的油紙傘,細碎雨點乘機竄上了白裙,點點滴滴暈染開來。然後,李叔同看見一張有些驚慌有些嬌羞的臉,那一刻,他呆住了,似乎少女身後的異種蕙蘭都黯然失色。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在此處遇到名伶楊翠喜。他與楊翠喜自是熟悉的,於「天仙園」中,聽她低聲清唱《梵王宮》、《紅梅閣》。這是專為他一人而唱的,聲音婉轉迷人,一顰一笑,更是顛倒眾生。

    楊翠喜亦是看到了他,忙撐住傘,移步過來。

    「叔同……」她立定在他的面前,低聲道,「奴家知曉這異種蘭花開了,你一定會來的,便在此等候了。」

    衣袂飄過,李叔同聞到一縷香味,是蘭香,還是少女清香?他聽了楊翠喜的話,心裡一熱,笑道:「翠喜,好久沒去聽你的戲了,最近可有進步?」李叔同對戲劇頗有研究,兩人時常相互教學,纏綿在一起,如膠似漆。

    楊翠喜展顏輕笑,便在這微雨中,淡淡地唱開。那聲響,漸漸融入蘭香之中,讓人頓覺說不出來的舒暢。

    或許,這便是李叔同與楊翠喜無數次邂逅中的一幕吧。誰說不是呢?在我的想像中,這樣一個白衣勝雪的少年,與楊翠喜的每一次相逢該是在草色煙霞裡,在一川煙雲處,在濛濛細雨中……

    大抵過了月餘,王氏喚了李叔同來,詳細說了定親之事。叔同的心裡,卻已經下定今生必娶楊翠喜,想開口拒絕,可是,看著母親有些早衰的臉龐,他肯定地點了點頭。那是他的母親,剛剛三十出頭的母親啊,可是,雙鬢已冒出幾縷白髮,神情已透出些許倦怠,她的苦誰知?叔同明白,自己這樣的大家庭裡,失去父親的母親,支撐得有多痛苦!所以,他必須與天津富商之女俞氏結婚。

    納彩、向名、納吉、納徵、請期、迎親……

    婚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切都彰顯了富貴人家該有的氣派和熱鬧。可是,這熱鬧彷彿都是別人的,與李叔同無關,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冷眼旁觀著人們的忙碌。直到跨步進入洞房的剎那,他才緩過神來——結婚了,我結婚了,可是,那個人兒是誰呢?看著端坐在床頭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他輕輕歎了口氣。

    或許是這聲歎息驚動了新娘,她微微顫動了下,水紅色的蓋頭輕輕抖動,好似少女心思,等人撩撥。

    挑開紅蓋頭,那一刻,李叔同的心彷彿跳出了嗓子眼,他相信,佛祖是眷顧他的。那一張面容,與楊翠喜極其相似,給他驚鴻一瞥的歡喜。他彷彿醉了,多少次夢裡相逢,多少次戲文唱和,如今卻在現實中遇見,更成了他的嬌媚新娘!

    是夜,燕語呢喃,紅雨翻飛,自不細說。

    次日,新媳婦給婆婆奉茶,王氏見兩人琴瑟和弦,心中大是寬慰。

    光緒二十三年,年僅十八歲的李叔同與年長他兩歲的俞氏結婚。或許如大多數的封建包辦婚姻一樣,李叔同與俞氏談不上幸福,卻也有過最初的快樂時光,「人生若只如初見」,不是嗎?對於俞氏而言,這是命運,幸福與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至少,她曾經擁有這個民國最出色的才子最初的美好時光,並為他生兒育女,這已經足夠了。然而,李叔同與楊翠喜的一段戀情卻被徹底埋葬了,之後,他們再也沒有相逢過。然而,無數個寂寥夜裡,誰敢說李叔同沒有想起在少年時闖進他心扉的那個女子?

    很快,李叔同便從新婚的歡喜中脫離出來。因為,另一個更為重大的事情發生在他的人生中。這件事更震動了整個中華民族,在厚重無比的歷史上重重揮灑了一筆!

    時為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89年)6月11日,初夏。

    光緒皇帝採納維新變法,下詔定國是。

    一時之間,朝野震動,人心惶惶。興奮者有之,彷徨者有之,害怕者有之,破壞者有之。報國義士、魑魅魍魎紛紛粉墨登場,華夏大地上演了一曲悲歌!

    李叔同是興奮的,早就接觸西學的他非常贊同變法,認為「老大中華,非變法無以自存」,非常贊同康有為、梁啟超的維新主張。熱血沸騰的他,甚至刻印了一枚印章:「南海康君是吾師」!

    男人的熱血與女人無關,俞氏勤勤敏敏地照顧著李叔同的衣食起居,侍奉王氏亦非常用心,早請安晚請安,盡顯溫柔嫻淑。

    時間飛逝。秋天到了,彷彿是一夜之間,天津的街道上落滿了葉片;彷彿是一夜之間,戊戌變法失敗了,慈禧再次站上了歷史舞台,開始了滑稽的表演。康有為逃跑了,梁啟超逃跑了……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楊深秀、康廣仁六人被斬首北京菜市口。壯士鮮血猶在,而大清朝卻恢復如初,苟延殘喘著。

    維持了103天的戊戌變法,宣告失敗。

    得知戊戌六君子犧牲的剎那,李叔同淚如泉湧,那一刻,他怎麼都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只能任淚水如雨般灑落。他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大口大口地灌著酒。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酒,第一次,便醉了。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淚可流,只能在心裡默默地誦著譚嗣同的話——

    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流血而犧牲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有之,請自嗣同始!

    有之,請自嗣同始!!

    有之,請自嗣同始!!!

    彷彿這一刻,他才長大成人,才明白自己終生奮鬥的事業。不是花前月下,不是溫飽苟全,而是一腔報國熱血,一顆挽大廈於將傾之心!終其一生,這個理想都沒有停止過,無論是教書於浙江,還是出家修行於曠野。

    他洗洗臉,整整衣衫,以最整潔的面容,對母親及嬌妻道出了一個決定:南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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