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3章 情長忘卻游絲短 (1)
    《菩薩蠻·憶楊翠喜(之一)》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翠雲鋪,眉彎淡欲無。

    夕陽微雨後,葉氏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之二

    曉風無力垂楊嫩,情長忘卻游絲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

    凝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沈。

    少年時的李叔同曾與楊翠喜有一段情事,到上海後仍然念念不忘,便填了這兩首詞。從風格上將,這兩首《菩薩蠻》都平白如話,卻又融入滿腔深情,堪稱佳作。

    「燕支山」泛指北地、邊地。這一用法很多,如李白《代贈遠》詩:「燕支多美女,走馬輕風雪。」韋居安《梅澗詩話》卷下:「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屈大均《寄沉陽剩人和尚》詩云:「莫厭天花隨玉麈,何妨霜鬢老燕支。」

    「額發翠雲鋪」,一個「翠」字寫出楊翠喜的發澤,一個「鋪」字寫出其發迎風而動之美感。而此時,細細的眉毛彎入翠雲中,好似杳無印跡。古人描寫美人,多喜歡從「眉」字入手,一貫擅寫情詩的李義山云:「長眉畫了繡簾開。」

    下闋首句抒情,點名了詩人創作時的時間背景。彼時,微雨初晴,澄明之秋如碧洗。可是,秋天總是一個容易令人生出憂愁的季節,更何況多愁善感的詩人?「生怕小言愁」,有版本認為應該是「生小怕言愁」,我贊同。整首詞,李叔同回憶了楊翠喜的美貌,並描述了內心的惆悵歡喜之情,讀之生愛。

    第二首詞延續了第一首的風格。「曉風」、「垂柳」好似重現了當初在天津時,兩人離別的情景。自柳永「楊柳岸,曉風殘月」以來,「曉風」、「垂柳」便成了離人不堪承受之重。首句寥寥數字,刻畫出一幅淒美如畫的場景。

    「游絲」,指飄動著的蛛絲。沈約在《三月三日率爾成篇》中云:「游絲映空轉,高楊拂地垂。」皎然《效古詩》亦云:「萬丈游絲是妾心,惹蝶縈花亂相續。」王錂《春蕪記·感歎》:「歲月如馳,繁華似夢。見游絲蕩漾,殘紅堆擁。」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游絲」是指「繚繞的爐煙」。杜甫《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詩:「宮草微微承委佩,爐煙細細駐游絲。」此處作「蛛絲」理解,更為恰當。

    現實總是令人惆悵的,縱然李叔同白衣如雪,亦是抵擋不住情長絲短的遺憾。更何況,彼時李叔同已奉母命娶俞氏,楊翠喜更是被段芝貴量珠聘去,陷入清末一段最大的醜聞。

    「月痕」指月影、月光。陸游《曉寒》詩:「雞唱欲闌聞井汲,月痕漸淺覺窗明。」無名氏所作的《碧桃花》第一折云:「趁碧桃樹兒映纖纖月痕,繞蒼苔逕兒步微微露痕,濕香羅袖兒搵行行淚痕,這其間夜正深,更將盡,那琴聲卻在何處相聞。」《初刻拍案驚奇》卷五:「一線月痕和著星光,雖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見。」「月痕」還有一種解釋,比喻女子的妝痕。計有功《唐詩紀事·段成式》:「妓有醉毆者,溫飛卿曰:『若狀此,便可以疻面對捽胡。』成式乃曰:『捽胡雲彩落,疻面月痕消』。」此句純為寫景,當做「月影、月光」講。

    「杜宇」為傳說中的古蜀國國王。周代末年,七國稱王,杜宇始稱帝於蜀,號曰望帝。晚年時,洪水為患,蜀民不得安處,乃使其相鱉靈治水。鱉靈察地形,測水勢,疏導宣洩,水患遂平,蜀民安處。杜宇感其治水之功,讓帝位於鱉靈,號曰開明。杜宇退而隱居西山,傳說死後化作鵑鳥,每年春耕時節,子鵑鳥鳴,蜀人聞之曰「我望帝魂也」,因呼鵑鳥為杜鵑。一說因通於其相之妻,慚而亡去,其魂化作鵑鳥,後因稱杜鵑為「杜宇」。杜鵑鳥的吟唱則有「四音一節」的旋律,其聲淒厲動人哀思,因此常常被詩人所用,比作淒涼之意。如李白《宣城見杜鵑花》詩云:「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迴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此時的李叔同,對楊翠喜的思念已經不能自已,願意像蝴蝶一樣,穿越花叢,翩躚在她的身旁。「花陰」,為花叢遮蔽而不見日光之處。唐朝鄭谷《寄贈孫路處士》詩:「酒醒蘚砌花陰轉,病起漁舟鷺跡多。」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王實甫的這句話頗難讀,讀者不妨多讀幾遍,其中自有樂趣。

    「沈」,同沉,這是一種慣常用法。

    這兩首詞,雖為情詞,卻填得並不艷麗,由此可見李叔同的君子之風和內心高潔。他對楊翠喜的愛,不是追捧戲子那般粗淺,而是有著共同的愛好樂趣,如知己,如摯友。人生若只如初見,他們最初的美好時光又是怎樣的迤邐呢?那該是十六七歲的青蔥歲月吧,一切都還是新鮮的,若早春裡的一棵新芽。

    獨·情事

    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春。

    剛剛入春的天津已淅淅瀝瀝下了好幾場春雨,直洗得整座城市彷彿都綠了,人們的心裡生出喜慶的嫩芽。

    天津東郊的一所三合院內,一個眉目俊秀的少年手撫著一卷書,眼神卻盯著窗外發愁。窗戶下是一叢芭蕉,被雨打得細細瑣碎,雖有幾分韻味,聽在少年的心裡卻更添煩悶。那少年正是李成蹊,如今已經十八歲,行過成人禮,取字叔同。

    「咳。」他歎息一聲,坐了下去,重新翻起書來。那書不是《詩經》、《文選》,卻是《九章算術》。自去歲起,李叔同對算數、外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拜訪了幾位天津名士後,便常常翻閱《綴術》、《算術書》、《算經十書》。這本《九章算術》卻是昨日自其從兄李文熙處取來,翻了兩頁,很是喜歡。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突然,身後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吟的卻是柳永的詞。(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李叔同面色一紅,道:「兄長,你又取笑我。」

    身後那人恰是李叔同的仲兄,李文熙。幼時,李叔同便從仲兄接受啟蒙教育,對這個天津名醫的仲兄,他是又敬又怕。沒想到,一向嚴肅的李文熙,竟然跟他開起了玩笑。

    「哈哈,叔同,你現在也不小了,該給你說房媳婦了。咱們李家書香傳家,卻子丁不旺,早點取了媳婦好開枝散葉啊。」說著,李文熙笑道:「據我所知,五姨娘已經為你相中了一戶人家,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卻也算小康。更難得的是,那女子溫柔賢淑,知書達理,是個難得的好女子。」

    李叔同面色一怔,說不出是喜是悲。

    「怎麼?高興傻了?」

    「兄長說笑了,母親怎會這麼早就給我安排親事呢?」

    李叔同淡淡一笑,那樣的神情,竟讓人無法打趣。李文熙卻不是說假話,李叔同的母親的確給他安排了一場親事,只是,雙方剛剛初步接觸,一些俗禮還沒有準備。他知道,叔同一向是個有主見的少年,便偷偷來透個風。

    兄弟二人調侃了幾句,李文熙便離開了。

    熱鬧片刻的房間內,愈發清冷起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