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腦在那一刻有點蒙,我從衣服口袋裡掏出幾張越南幣,問他:「夠不夠?」
他衝我笑笑,接過錢,迅速離開了。
不一會兒,一個衣著體面的、華人模樣的中年男人問我,有沒有看見一個從這裡跑過去的中國人,他的手裡提了一摞書。
「沒有。」我拍了拍我的畫箱,那摞書就在裡面。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留下這一摞書,要是那個男人對我說那一摞書對他來說很重要的話,我一定會還給他。但他沒有,他只是聳了聳肩,沖身旁一個金髮女子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英文,然後就登上了一艘大船。
在租住的棚屋裡,我擎著光線昏暗的燈獨自翻檢這些書籍,我看到了一本《隕的燈》——時隔6年,我竟然在異國看到了艾卿的書,書的裝幀很簡單,書很單薄,出版日期是5年前,是我踏上火車離開隕城的第三年。
我把它小心地塞進行李袋,然後拉上拉鏈,數了數所剩不多的錢,和不認識的越南華工打了一聲招呼,再次回到湄公河沿岸,在一輛停泊著的漁船上,我和一個熟識的老漁民交談了幾句,算是道別。
當最後一縷夕陽沉向地平線的那一邊時,我踏上了回中國的船。遊客出奇的少,我點燃了一根煙,把除《隕的燈》以外的書籍一頁頁在甲板上撕碎、點燃並拋入大海。在它們入海的那一刻,我猛然想起了朱姨提著孔明燈來尋找我們的那個夜晚,我想起了那天夜裡,放飛在空中的孔明燈,數年後,它存留在我記憶裡的星火被我以這樣的方式第二次點燃。
1996年,我和一幫在廣州結識的朋友組織了一個藝術坊,並在成都舉行了我們第一次群體畫展,這時,是我叫雷鳴的第八個年頭。
畫展大獲成功,這讓我的朋友們很是驚喜。畫展結束後,他們都想在成都停留下來,我卻執意去了拉薩。
許多個日子,我在八廓街街頭畫下每一個過往的朝聖者的臉,還有佝僂行進的藏族老婦人。
拉薩的天空藍得讓人吃驚,在一家街頭小店裡,我淘到一個老式唱片機,在住處,我用它一遍遍回放藏地音樂,並在這些樂聲裡入睡。有時,在這些樂聲裡我能一直睡到第三天的傍晚,然後我起床,開始畫夢裡的圖景。這些畫的背景永遠是幽深的藍色調,它們似乎是我隨意地鋪陳,但我知道它們是有方向的,它們的方向在一個鮮為人知的角落,那一剎那,我忘記了我的姓名,忘記了我到底是叫鍾笑言還是雷鳴。
那天晚上,我留下了我所有的畫作,辦妥一切手續,去了台灣的美濃。
在美濃,我客居在一戶農民家裡,這家的女兒日日唱歌,我在她的歌聲裡畫了許多女人畫像,她們無一例外閉著眼睛,撐著美濃的油紙傘,身著白色上衣青色布褲,赤著腳站在青磚地上冥想。我畫最後一張女人像時,再次想起了艾卿,我顫抖著雙手用完了所有的藍色和紅色顏料,這一次,我多畫了一座青色的石橋。
那時候,我在許多城市的書店裡都可以看到艾卿的書,她書的封面總是瀰漫著明麗的翠綠色,就像我們後山的山色,我買下了她寫的書每一本,這些書佔據了我行李袋的一半空間,但我卻從來沒有閱讀過它們。
1999年12月,我在廣西玉林度過了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在那裡,我畫了最後一張油畫,我畫作中的人物是一個巨大的看不出性別的臉,這個人的眼睛睜得很大,兩腮單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層雨水,淡薄而清明。
在新千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我怔怔地端詳著這幅畫,我迫切地想要回到從前的地方,我把那張畫擱置在行李袋的最底層,回到了我和父親居住過的山城。
山城裡已經沒有人認識我了,我踏上那棟還沒有被拆掉的木質房屋,無意間踏進了當年父親藏匿一些東西的地方,在一面旗幟遮蓋的大相框裡,我看到了一幅捲起來的畫作,它的署名是鍾墨然,這是我叔父的名字。
在叔父的畫作裡還裹著另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個巨大的女人臉,迷濛而清新,畫的落款上赫然寫著那個名字——蘭夕。
我突然想起,15年前父親呢喃的那個名字,它們伴隨著張嬸和張叔的吵架聲將我帶回隕城,帶回我在那裡的每一個瞬間。
我在山城最深沉的這個夜色裡,觀望天空最後一抹夕陽的沉醉,當它漸漸消融在遠山裡時,我把這兩幅畫裝進了我的行李袋。
乘船離開這裡的時候,我最後看了一眼那棟房子。
十一
我找到了那箱書稿。
在小女孩好奇的目光裡,我翻開了那本我未曾讀過的父親的書稿,我仔細辨認著已經模糊的字跡。
在每一行字的間隙裡,我清楚地看見艾卿的筆跡,它們密密麻麻地將父親的書稿充實。
第二天凌晨3點,我讀完了這本書稿,它是整個書箱裡最厚的一本書稿。
我抱起熟睡的小女孩下了樓,整個隕城此時還在沉睡著,我看見朱姨在夢裡微笑著,我相信她是看見了叔父,她一定知道艾卿是蘭夕的女兒。蘭夕猝死的那天夜裡,她一個人在醫院裡等叔父。
他們像親人一樣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直到皺紋悄悄連接起他們兩個人的無聲歲月,並把他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蘭夕和叔父是美術學院的同學,大一那年她跟叔父來到了隕城,3年之後她離開叔父,和我父親到了山城,在父親的記憶裡她總是笑得很燦爛,可他不知道蘭夕患有重病。蘭夕得知自己的病情後,離開了父親,一個人回到隕城見了叔父最後一面。
在她死的前夜,她生下了艾卿。在她和叔父相識的第一年,她生下了我。父親把她和我遠遠帶離隕城的那一年,是我兩歲的生日。
如果你是個女孩該有多好。走下樓梯的那一瞬間,我彷彿再次聽到父親這句話。
寂靜而空蕩的院落裡,幾隻早起的鳥雀在樹枝上歡叫,我雙膝一軟突然跪了下去,在隕城白天第一聲悶雷響起的時刻,我倚在樹幹上,我的雙眼好像蒙上一層輕霧,它們旋即就變成了一片汪洋。
十二
我走進岸邊最近的一座城市的時候,丟掉了我的身份證。我記不清我丟掉的是鍾笑言的那一張,還是雷鳴的那一張。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被劈成了兩半,而我丟失了另一半。
我去了這裡最近的一家書店,在那裡我看到《清明》,當我看到書本扉頁上的那句詩的時候,我確信這是某種召喚。
艾卿在那場火燃燒起來的10年前已不再寫作,在大火燃燒起來的5年前,她離開了隕城,我不知道她遇見了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離開,但我確信她是遇見了一個她從未見識過的人。
那場火燃燒起來的前夜,艾卿生下了一個女孩。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場火,那場火過後,隕城人似乎在一夜之間忘記了艾卿成年之後的事情,在他們的記憶裡,艾卿似乎仍是韶華之年,而她的書稿彷彿只是一群無聊記者的想像和附會,他們生氣地轟走了那些前來採訪的記者。
我不曾想過,那場火既然只燒燬了艾卿一個人的房間,那她最後的一本書稿又是如何出現在那家書店的?它又是以怎樣的一種方式存在於那裡10年?這本書稿像是背離的緬懷,在多年後的今天,被我輕易地提起,然後帶走。
朱姨在我離開的前一個月一個人上街,在青河路的街頭,她被一群外來遊客的轎車撞倒,他們在賠償了一筆錢之後迅速離開。我在醫院的手術室門口等了48個小時。半個月後,朱姨從床上坐起來了,她不叫我的名字,只是不停地拉我的衣角。她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靜,那一刻我相信朱姨年輕的時候就一定是這樣。
她忘記了從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我輕輕地告訴她,你的名字叫朱明翠。
朱明翠,她在住院部的花園裡,用玫瑰花枝在花圃的地上寫下這三個字,然後滿臉羞色地的說:「我的字寫得很醜。」
我輕輕地拉起她說:「我們走。」
她安靜地跟著我離開了這裡。
路上,我看見張嬸推著張叔的輪椅,和張叔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我走過她身旁,她看到了我,她怔怔地看了我很久。
在火車的汽笛聲響起來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從行李袋裡拿出艾卿所有的書,連同父親的書稿,還有那些畫。我看見離青河路最近的那條河無聲地蕩漾起來,我站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這些書、書稿和畫通通拋入了河裡,伴隨著迅猛的雨水,它們立刻就消失不見了。
火車在一座有大片油菜花的小鎮停了下來。我提著行李,想要招呼朱姨,卻突然哽咽住了,隨即,我笑了笑,喊了聲:「明翠!」她笑了起來,向我走來。
小女孩緊緊地攥著我的衣角,跟著我來到一大片油菜地裡。
在金黃色的油菜花地裡,我看見朱明翠跳起了舞,她穿著我給她買的白色的襯衫和青色的布褲,她手舞足蹈,小女孩想要跑上前去,我拉住了她,我把她拉回來,告訴她,以後要叫阿姨,不准叫別的。她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迎上前去。
她們快樂舞蹈的影子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我聽到了自己的笑聲,她們的臉在我的淚眼中模糊成了菜地裡飛舞的蝴蝶。
我追著她們跑了很遠,在暮色降臨的那一瞬間,小女孩怯怯地問我:「叔叔,我們這是在哪裡啊?」
「在陽光裡。」我說。
「那我們要去哪裡啊?」小女孩問。
「去潮水拍打礁石的海島,我們一起看太陽升起,我們將在陽光下追逐,我教你唱歌,我們一起唱歌。」我說。
「唱什麼?」小女孩問。
「青河。」我緩緩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