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紅潤,他旁邊是一臉呆滯的衛生所醫生,朱姨在一旁面色沉靜地握著叔父的手。叔父看我回來了,示意我過去,他剛要開口跟我說話,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吐了一口鮮血,頭偏向一邊——他死了,他的一隻手還緊緊地攥著朱姨的手。
「我們都會死的。」晚上艾卿睡在我屋裡的時候,我對她說。我們頭對頭朝向牆壁,艾卿的平靜多少讓我有些吃驚。
「我爸是這樣死的,叔父也是這樣死的,我們都會死。」我繼續夢囈一般的說著。
「我以為他們會結婚的。」艾卿突然變了聲調說。
「朱姨為什麼不早點嫁給叔父。」我問艾卿。
「他有病,他的病整個隕城人都知道。沒有人願意嫁給他——沒有人。」艾卿說。
「但朱姨一定是想嫁給他的。」我說。
「那樣的話,就只剩下我們了。」艾卿說。
「我們會死嗎?」我問道。
「如果有一天,我先死了,你一定要給我畫張畫。而且不能埋到我的墳裡,即使埋進去了也要挖出來,你要把它放在離青河路最近的湖面上,讓雨水和湖水把它打翻、洗刷、吹遠,埋葬……」艾卿閉著眼睛說。
「你不會死,你不能死。」我說。
月亮靜若處子,這一瞬間我突然好像明白了,為什麼父親要遠遠地離開青河路,而我的母親又為什麼要離開我。
「她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嗎?哪怕是一本書?」我拽著朱姨的手,不住地問。
「笑言啊,笑言!」她怔怔地看著我的臉說。
這一瞬間我才恍然發現,朱姨的眼神已經不再像20年前那般淡定從容,她的目光游離,嘴裡說著我聽不清的話語。
她把一切都遺忘,卻還記得我的名字,還記得叔父和艾卿的名字。
「瘋婆子!」鄰家的孩子嚷道,被我呵斥開去。
「叔叔,你別問姥姥了。」小女孩對我說。
「姥姥?」我把頭深深地埋進朱姨的懷抱裡,任憑她不停地拍著我的肩膀,嘴裡不停地說著:「笑言啊,笑言。」
我拉著小女孩的手去了後山,艾卿的墓就在這裡。
墓碑上空無一字,我靜靜地坐在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仔細地描畫起來。艾卿的眉眼突然間變得清晰起來,我驚詫於記憶在這一刻的復甦。
在我畫完最後一筆的時候,我鄭重地寫下了鍾艾卿這三個字。
我拿著畫來到河邊,在平靜的河面上,我把畫小心平攤好,一個浪頭打過來,那張畫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鍾笑言,你一定要考上美術學院。」艾卿最後一次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我高考的前一年。朱姨在這一年裡特別地緊張,她告訴我,蘭夕就是在艾卿這個年紀去世的。
蘭夕,我記得這個名字。
「她的死和艾卿有什麼關係?」我不解地問道。
朱姨欲言又止,轉過身獨自洗菜去了。
我一個人踩踏著閣樓的木梯子,獨自上樓。
每當我畫畫的時候,艾卿就會給我朗讀她編織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我畫畫時最想聽到的「音樂」。
「最後,他們都『走』了。」艾卿一個人坐在床邊,深情地朗讀她寫的故事,「因為他們都有病,鍾笑言。」
我愣住了。
「我上大學的時候要考到你那個城市去。」艾卿說。
「哪裡?北京?」我笑笑,「那裡可沒有湖泊和河流,也沒有充足的雨水,那裡只有北戴河。」
「那我就去北戴河。」艾卿一臉天真地說。
「你哪裡也別去,就待在青河路,就待在隕城。」我說道。
「那你去哪裡啊?鍾笑言。」艾卿問我。
半晌,我看著艾卿的臉說:「你想不想看我爸爸寫的小說。」
我和艾卿爬到我埋父親書箱的那個樹洞,它的蓋子已經腐爛,但書稿仍然完好無損,艾卿責怪我為什麼不早點告訴她,她隨手拿起一本書稿輕聲朗讀起來。
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我從未想過我會以這樣的方式走進我的父親。
「還要讀最底下的那本書稿嗎?」艾卿問我。
「不了,這些就夠了。」我說。
我輕輕地俯在艾卿的肩膀上,她面向太陽閉上了眼睛,我第一次發現我已經長得這麼高了。
「鍾笑言,如果有一天你走了,還會再回來嗎?」艾卿問我。
「什麼?」我問。
「我是說,如果你走了,還會不會再回來,然後永遠也不離開。」艾卿問。
「沒有人永遠也不離開一個地方。」我說。
「朱姨就是,她40年都在同一個地方,都在青河路。」艾卿說。
「那是朱姨,不是我。」我說。
艾卿怔怔地看著我許久,默然地把身子轉過去。
「如果你走了,我不會等你,但你也會看不見我了。」艾卿說。
「我不能看不見你,我要給你畫畫,就像我小時候畫我媽媽那樣——遠方是沉默在雨水裡的山脈,近處是你的眼睛,瞳孔清亮。」我說。
艾卿轉過身,嚴肅地對我說:「鍾笑言,如果有一天你看不見我了,就是我沉默了。但如果有一天我以另一種方式出現了,你也不要歡呼雀躍,我只是去找爸爸了。」
我把頭埋在她胸前,她的聲音像夢囈一般:「鍾笑言,我會想你,但不會去找你。」
叔父死的那天,最後到底想要對我說什麼呢?
是關於父親?還是關於蘭夕?抑或是艾卿和朱姨?
我不願意承認叔父是有秘密的,即使有,我也應該早就知道。
但我們誰也不知道。
朱姨在大火蔓延起來的那天就瘋了,這是隕城人的說法,但朱姨清楚地記得我的所有事情,我甚至能夠看懂她迷離的眼神——她想要逃避什麼的眼神。還有,這個小女孩又是誰?她長得太像艾卿。艾卿認識我的時候已經13歲,這個孩子不過是八九歲光景,我淒然一笑,那一刻我懷疑我記憶裡的艾卿不是真正的艾卿,真正的艾卿早就死了,我為什麼還要因為一本書來到這裡?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當年的艾卿必然是知道我的謊言的,她也知道我根本就不在北京,我在亞熱帶和熱帶地區來回折返,像一條向死而生的魚,不停地消耗著所擁有的能量。
但我又情願相信她是不知道的,我寧願相信她不過是在自說自話而已。
賣石榴水的老婦人的女兒獨自在路邊心不在焉地給過路的遊客盛石榴水,嘴裡還咂摸著一塊薄荷糖。我要了一碗石榴水,喝了一大口,我聽到它在我的胃裡發出清冽的回聲,我猛地把剩下的半碗石榴水倒進嘴裡,然後,迅速關上了那扇門。那扇門,是檀香木的。
鍾笑言,我會想你,但我不會去找你。
我去北京的那天,是1988年10月1日,我乘坐火車獨自北上,朱姨來送我,艾卿沒有來。我在隕城狹小的火車站彎下腰,朱姨給我戴上她為我織的圍巾,這一刻,朱姨突然哭了起來,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說:「笑言,回來啊!」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是我成年後的第一次生離死別,我對朱姨說:「其實我不過是去北方的一座城市而已。」但她還是哭,列車員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列車啟動了,我趴在車窗邊和站台上的朱姨揮手作別,朱姨小跑著追著。
「走啊!走啊!」我在車窗裡哭泣著對她喊道。
我在北京的一個畫家村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這裡有許多和我一樣等待考美院的學生。平日裡我除了畫畫就是畫畫,空氣裡散發著松節油的氣味,我用過的空油彩顏料盒堆在狹小的房間一角。我沒有告訴艾卿,其實我不想來北京考美院,我寧願待在青河路,寧願待在隕城,寧願待在南方。
北京的天氣寒冷乾燥,但因為居住在地下室的緣故,我只感覺到潮濕和陰冷。
冬天將盡的時候,我走進了那所美院,我緊緊地攥著我的畫具,在即將邁進考場的那一刻,我逃離了這所學校。
北京的大街比隕城寬闊得多,這裡沒有安靜流淌的河流,沒有人在船上賣東西,也沒有石榴水的清香,我像一條流浪狗一樣獨自走了很遠,手中還提著我畫畫用的顏料,有一管顏料被一個從我身旁騎車而過的女人撞掉了,摔在馬路上,流出了紅色的一攤。
我記得它的名稱——西洋紅。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父親面對我畫作裡的紅色時的悵然神態,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裡經常用手不停地在我的畫上摩挲,直到那些原本已干結在畫布上的紅色顏料染紅了他的手指。
我神色淒然地穿過馬路,回到住處,然後迅速收拾了畫具和衣物,倉皇地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在緬甸的首都仰光待了整整一年,我借住在一個遊客稀少的寺廟內,靠給寺院畫壁畫為生。接下來的幾年,我一直在南亞和東南亞之間遊蕩,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流浪,我知道艾卿還在青河路,我也知道那時候朱姨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但我還是遠遠地離開了那裡,離開了隕城,離開了青河路,離開了父親的書箱,離開了那些我在叔父臥房的床底下看到的色彩鮮艷的油畫。
我不知道艾卿是否已將我父親的書稿讀完了,是否知道她的父親也曾經和我一樣瘋狂地熱愛畫畫。旅居越南的時候,我總是希望看到書店裡的中國作家專櫃裡擺放有印著艾卿名字的書籍,但我始終沒有看見,直到我去湄公河的那天,在岸邊完成了來越南後的最後一張風景畫。
那天我提著畫具漫無目的地在越南過去的西貢市街頭遊走,這裡也是西貢最大的碼頭。在一家熱鬧的海鮮菜館附近,一個神色慌張的年輕人拽住了我。
「AreyouChinese?(你是中國人嗎?)」他問。
我點點頭,他塞給我一摞有些古舊的書籍,問我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