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士藍
原名王蘇辛,1991年3月6日出生於中原,學畫出身,熱愛小說創作。2009年就讀於成都理工大學廣播影視學院藝術設計與動畫系。曾獲第八屆中國少年作家杯一等獎,上海作協文學百校行創作會會員。
青河
我回來的那天,依舊是一個5月,正如20年前我在青河路看到的一樣,一個小女孩倚在門邊對我笑,笑得如此燦爛,一瞬間,讓我忘記了時間,彷彿此時的我,仍舊是叫鍾笑言。
我把背上的行李往肩上使勁按了按,然後那場雨就滴落下來,我突然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一場雨,不過是張嬸潑到樓下的一盆洗菜水。但雨水馬上就迅急而兇猛地在整條青河路上肆虐開來,我的全身都被雨水淋濕了,除了外套裡緊緊裹著的那本書。
我愣了愣,大聲喊出了那個名字:「艾卿!」
沒有人回應我,只有小女孩怯怯地望著我。
我仔細打量著她的臉,直到一個女人出來拉住她的手說:「我們這裡沒有叫艾卿的。」
我望向那個女人,驚詫之餘叫了出來:「朱姨!」
她木然地轉過臉,看著渾身濕透的我,半晌,她轉過身去,把女孩領回屋裡,然後再次走出那扇檀香木門,靜靜地叫出我了從前的名字:「鍾笑言。」
我不曾想過還能夠在青河路遇見故人,無數個夜晚裡,我經常望著陌生的城市想像青河路的模樣,我以為那裡早已經物是人非人去樓空,連同那裡的石榴水和石榴樹,甚至,連帶著艾卿的臉和我的鍾笑言時代。
直到我在一個城市裡看到那本書。
清明,我默念著書名,扉頁上的日期告訴我,這是一本10年前的書。而那也是我離開青河路,離開隕城後的第十年。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緘默,請不要為我舉杯。
我在喧鬧的圖書市場讀出了扉頁上這句詩。
那天夜裡,在霓虹閃耀的異地,我在陰暗逼仄的汽車旅館裡讀完了這本小說。直到看到結尾處,我的雙手仍止不住地顫抖。這本書除了書名,沒有書號,沒有作者名,沒有出版社,只在最後有個日期。我突然想起,剛才我在將它拿出書店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彷彿他們遺忘的不僅僅是我,還有這本書。
1984年5月,隕城雨水充沛。
我一個人背著父親的書箱,被叔父帶到了這座陌生的小鎮。我並不想到這裡來,但空蕩蕩的家已經沒有了父親的身影,更沒有了母親的照片。叔父把那些我父親日日端詳的照片丟進父親燒書稿的火盆裡後,對我說了第一句話:「以後不許跟我提起這個女人。」然後,我的叔父就站在我家那窄小的露台上,不停地抽煙,直到暮色降臨。
我看了一眼火盆裡漸漸燃盡的照片,面對著遠處的山巒和木屋,打開窗子,任這座被我叔父稱為窮鄉僻壤的山城裡的風把我的每一個毛孔吹開,我看到叔父撕掉了我畫的畫。
「以後不准畫畫,永遠不。」這是叔父給我說的第二句話。
那一天我出奇地平靜,我16年的生命都在這座山城度過,我唯一的樂趣就是畫畫和聽父親講故事。在我的記憶裡,我父親的書一本也沒有賣出去過。我的父親和母親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也不知曉,我也不想知道。我來到這個世界最先學會的就是畫畫,我畫的第一幅作品是一個閉著眼睛的半個女人臉,她的另一半臉隱沒在山城的大雨裡。那年我6歲,我父親驚異於我的畫,在我的印象裡,他面對那幅畫整整沉默了一天,等他再次抬起眼睛的時候,他已經是淚水漣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泣,那時我尚且不懂男人是不能輕易流淚的,從那以後,他經常對我說:「你為什麼不是個女孩?」
叔父最終沒有反對我帶走那個書箱,他沉默地拉著我坐進了一輛大貨車,在顛簸的大貨車裡,我緊緊地抱著父親的書箱——這個存放書稿的書箱在那個閣樓的最底層放置了16年,裡面是父親生命最後幾年沒有被燒掉的書稿。
父親曾告訴我,只有在我16歲生日的那一天,才能夠打開這個書箱,而今天——5月5日,正是我16歲的生日。
我們在一條小巷裡下了車,叔父和司機低語了幾句,然後我就看見一個矮小的婦人打開了門,她笑容和善,有細細的皺紋,她接過我的行李,對裡屋喊道:「艾卿,上茶!」
艾卿,我立刻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我怯生生地走進了這座遠遠大於我那個只有一個小閣樓的家的宅院,矮小的婦人絮絮叨叨地跟我說著什麼,我沒有聽清,眼睛四下打量著,心裡充滿了不明所以的潮熱。最後,婦人對我說:「以後叫我朱姨就可以了。」
我起先以為這個朱姨是叔父的妻子,卻不曾想她只是一個照顧叔父和這個家的女人。那她是什麼人?保姆?但叔父不允許任何人叫朱姨保姆,而且在我們叫「朱姨」的時候,他總會不合時宜地叫一聲:「明翠!」
「你叫什麼名字?」艾卿問。
「鍾笑言。」我說。
「笑言哥,你從大海邊來嗎?」艾卿問。
「我從山城來,那裡有一座又一座連綿的山,還有湖泊和雨。」我說。
「我們這裡也有雨啊!」艾卿不大的眼睛卻有著長長的睫毛。
我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又埋頭畫畫去了。
這是我和艾卿第一次交談,這天下午,她靜靜地望著我的畫,樓上張嬸和張叔在吵架,一盆洗菜水被張嬸潑了下來。
叔父叫我和艾卿吃飯時,我馬上藏起了那幅畫。艾卿不解地看著我,我只是低頭走進了堂屋。
「笑言哥,你那張畫呢?」艾卿故意問,我低頭不停地往嘴裡扒米飯,一聲不吭。
叔父陰沉著臉放下了碗筷。
「大家吃飯,今天我燒得可都是拿手好菜。」朱姨忙說。
但叔父一把推開了我臥室的門,然後我就聽見他翻箱倒櫃的聲音,還有畫紙被撕裂的聲音。
我沒有挪動身體,只是不停地往嘴裡扒飯,直到胃被白米飯撐得滿滿當當。然後,我打開門跑了出去。
在這座陌生的古鎮,我一個人在巷子裡奔跑,這條巷子如此之長,直到我跑到盡頭,才看見它掉了漆的名字:青河路。
刻著這個名字的石碑歪歪斜斜地側臥在小鎮的一角,賣石榴水的老婦人沿著青河路不停地喊著——用我聽不懂的方言。艾卿在這個時候追了上來。
我沒有理她,自顧自走著,但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跟我回家。」她的聲音不容置疑,她清秀的臉在這一刻顯得輪廓分明。
「跟我回家。」她再次說,繼續死命地拉我。
叔父扇了我一個耳光,我只是覺得麻木,並不覺得疼痛。艾卿在我身旁站著,我沒有去看她的臉,沉默地走進屋子,躺在鋪了竹蓆的床上,我覺得異常冰冷。
我昏睡了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醒來的時候,看見艾卿正拿著我的畫筆,我立刻坐起來,一把把畫筆奪了過去。
她只是訕訕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說:「跟我去後山吧。」
「笑言哥,跟我來。」艾卿的聲音在翡翠色的後山迴響,我的眼睛被她用一隻手蒙著,右手被她另一隻手緊緊握著。
「笑言哥,你以後要考美術學院啊!」艾卿說。
「啊?」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一定要考的——一定。」她彷彿自說自話一般,我呆呆地聽著,直到她說,「到了,就是這裡。」
她把手從我的眼睛上拿開,鬆開我的右手——各種顏色匯成一條河流,嵌在一片幽藍的陰影裡,它是如此巨大的一片普魯士藍。
「你跟我媽長得很像。」我看著艾卿說。
「我爸說,你沒有媽媽。」艾卿說。
「我有,她只是死了。」我說。
「怎麼死的?」艾卿問。
「死在夕陽裡。」我說。
艾卿拿來一根細長的樹枝,坐在一片沙地上說:「給我畫畫。」
我想起了母親,但不是關於母親的記憶,而是關於我所畫的母親的記憶,這是父親說的。父親「走」的那天晚上,撫著我畫的所有女人畫像,一遍遍地喊著一個名字:「蘭夕,蘭夕!」
他不停地喊著,血液從鼻孔裡一點一點流出,我嚇呆了,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看到父親的臉洋溢著笑意,它們就像盛開的水仙。
叔父把父親的骨灰撒在了離我家最近的那條大河裡,撒骨灰時他神情莊重嚴肅,我愣愣地看著叔父撒骨灰的雙手,突然哭出聲來。但叔父沒有理睬我,他只是把最後半盒骨灰遞給我,平靜地說:「鍾笑言,你來吧。」
我雙手緊緊地把骨灰握了好一會兒,才細細地把它們灑在河裡,河水經過一場大暴雨,水位上漲了很多,河面不是很平靜,我看見灰白色的骨灰在河水裡翻騰了一下,就立刻被一個浪頭打了下去。
我們一直在後山待到夜幕降臨,直到朱姨擎著一盞孔明燈來尋我們——我始終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和叔父是什麼關係。
我和艾卿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跟著她走,艾卿在青河路口放飛了那只孔明燈。
孔明燈在寧靜寂寥的天幕上漸飛漸遠,最後,變成一個小小的亮點,倏地不見了。
得知叔父發病的那一天,我正一個人躲在後山畫畫,艾卿和我共同藏匿在後山的畫紙和畫筆上長滿了苔蘚,我在那裡一畫就是一天。
艾卿來找我的時候很平靜,她靜靜地等我畫完那張畫,才開口說:「我爸鼻子裡的血估計是止不住了。」
我甩掉畫筆,抓起艾卿的手向前飛跑,我們兩個人瘋狂地在青河路上奔跑。我們一路穿過人群,迅速地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