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院裡的人並不算太多,他是我第一個記住的人,他很特殊,他叫冗南。我到畫院的第一天,師父把我領進畫室的時候,他停下手中的筆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不像是他那個年齡的男孩應該有的,他好像看到了我的心裡,真是一個叫人害怕的角色,從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畫,他正在畫一幅水墨畫,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師父的得意門生。我想起了他看我的眼神,心中立刻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我不喜歡這種壓抑感。
冗南是和大家分開畫的,這就是師父的得意門生的特殊待遇嗎?我告訴自己,要走出這個小山村,我就必須要像他一樣,甚至要超越他。我要努力畫畫,我相信我總有一天會成功,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大概是天道酬勤吧,我雖然入學不算早,但憑著努力和勤奮還是取得了很好的成績。然而我每次都比他差一點,差的這一點究竟是什麼?我找不到答案。我揣摩很多名家作品集,我發了瘋一樣地臨摹、寫生,可是到最後還是比不上他。
師父有個女兒叫淺襲,經常能看見她在畫室裡走動,我平時並未多注意她,我覺得她與其他女孩沒有什麼不同,印象中她總是一臉陽光。我知道她和冗南很好,他們從小就是玩伴,不過這與我好像沒有多大關係,直到那天。
那天我正苦悶地坐在自己的畫作前,同學們都驚歎這幅畫好,可是我自己知道,這幅畫與我以前那些畫一樣,它還是缺少一點什麼。
我心中煩躁不安,雖然我安靜地坐在那裡,可內心卻像要爆炸一般,我想要像一個野獸一般吼叫。
畫得漂亮,技法很嫻熟,理解也很豐富,一個清脆動聽的聲音突然在我身旁響起。我扭頭,淺襲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旁,她雙手背在身後,見我扭頭便衝我微微一笑,是純淨無雜質的笑容,那一刻,不經意地,陽光刺痛了我的雙眼。
她的評價與其他人一樣,我搖搖頭,又繼續打量自己的畫,她的聲音卻再度響起,只不過,太模式化了,你不覺得嗎?
我猛地抬頭,她看看我有些猶豫地說,你把從別人那兒學到的東西都搬了上去,可是你自己的感情在哪裡呢?
我自己的感情,我頓時醒悟,原來是這一點,我缺少的就是這一點啊!我不禁苦笑,學習繪畫只不過是我改變命運的人生跳板,我從未對它傾注過任何感情。
不用多想了,下次注意這點不就好了,總這樣坐在這裡會悶死人的,一起去荷花池聊天吧,小南也在哦!淺襲說。
小南?哦,應該就是冗南吧。不等我回答,她就兀自把我拽了起來。
果然冗南也在荷花池邊。
此後每個午後的時光便成為我一天的期盼,我喜歡看淺襲一臉興奮說個不停,我留意她每一個話題。她是一個糖果一樣的女孩,像她的笑容,像她的聲音。她也喜歡糖果顏色的衣服,沒有什麼固定搭配,只是隨意地撞色,卻總是那樣好看。
我為她畫了很多畫——用各種各樣的顏色,她看起來是喜歡的。我心中那份小小的滿足感不明成分,就這樣慢慢堆積,像鴉片一樣上癮。
那些為她而畫的作品應該是有感情的吧。
我知道淺襲一直嚮往著外面的世界,那年她終於決定離開了,她拖著一個很大很重的行李箱。
只是「我走了」這樣一句道別,簡短的不能再簡短,她轉身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害怕,不知為什麼,只是心底的空落和恐慌真切得像一個謊言。也許我預見了什麼,或是早就得出了某些事情的答案,只是我未曾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可它終究是要發生的。
我和冗南又開始了苦行僧般的學畫,偶爾回憶,這就是我的生活。終於那場比賽要來了——我夢寐以求等待的機會來了,她也回來了,只剩下那一點點我就可以釋懷地歡呼了,可是那一刻,師父手中抽出的,是黑白。
淺襲
我叫淺襲,今年18歲。父親是個畫師,辦的畫院是大麥村中最好的,很有名氣。總是有很多孩子來找父親學畫,我小的時候就把這當做一件自豪的事情。
父親是從心裡愛畫的,從我記事以來,父親就一直在畫並對畫畫保持著一種癡迷。
父親自然也教我畫畫,我喜歡塗抹那些顏料,喜歡用它們來表達自己,那是一種隱秘的歡樂。但我不喜歡那些條條框框,在我看來,畫畫應該是自由的,就像心。
冗南來到畫院時我們都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可他畫得那樣專注,我被他那種沉穩踏實所吸引,靜靜地看著他畫,就像靜靜地看著父親作畫一樣,他那種專注的神態,讓我產生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安全感。
冗南是安靜的,他不浮躁,就像他的畫一樣。
父親喜歡他的畫,喜歡他這個學生,甚至為他安排了單獨的畫室。從沒有人見過他畫色彩,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畫得是最棒的。
冗南的沉默使他的朋友並不是很多,可我想,我是瞭解他的內心的,他總是靜靜地聽我說個不停,臉上帶著乾淨的微笑。我兀自地說,他默默地聽。
我的內心是不安分的,我對大麥村以外的世界莫名地嚮往,我渴望有一天能夠飛出這個村莊,我不屬於這裡,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甚至連我自己都不屬於。我的心一直在飛,從這裡飛向那裡,又從那裡飛向另一個地方,從不停歇,不知疲倦。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跟著我的心一起走的,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因為我是淺襲。
後來我發現了桑易,他也是一個認真畫畫的人,認真到偏執,但很難看出他是真的愛畫。那天我忍不住告訴了他,他眼中閃爍著我看不懂的東西。我知道這對於他這樣一個努力想畫好的人來說未免有些殘忍,可早知道是好的。我把他拽到荷花池邊與我們一起聊天,我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喜歡的生活是那樣的。
後來桑易送給我許多畫——充滿魔幻色彩的畫,我很高興終於在他的畫裡看到了他自己的想法和個人氣質,那才是繪畫吸引人的東西。可是,我想要的,是冗南送給我的畫。
冗南從未送過我一幅畫,每次我見到他,他都是在沉靜地畫著黑白,他從不理會我想要他一幅色彩畫的請求。別人不可以,難道小襲也不行嗎?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就是不滿就是傷心,就是如此莫名其妙。
我知道沒有自我的後果,我需要逃脫。我要去找自己的那顆心了,即使是以逃跑的姿態,可是如果可以,小南你要等我。
我離開的那天,他答應為我畫一幅鉛筆素描,我不敢看他,不敢與他對視,生怕一抬頭就掉下淚來——好強的陽光。
他還是那樣地專注和投入,是我一直以來最喜歡看的他的樣子。低頭修改,抬頭觀察,俯身到沉重的畫箱中找鉛筆……記憶中的每個片段都是那樣舒服踏實,那是屬於我心底最為珍貴和秘密的回憶。
可是小南,那天畫完後他都告訴了我什麼呀,晚了,一切都遲了,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了。
終於,那場大賽臨近了,我知道我該回來了。
決定
我自從回來後一直一身白衣黑裙,我似乎習慣了倚在門框仰望天空。
冗南走的那天,只簡單裝了些日常用品在軍綠色的挎包裡,村裡很多人來送行,冗南一一謝過。我陪冗南走到站台,沒有說什麼話,我們兩人對視了良久,最後揮手說再見。
坐在火車上,冗南想起那年我離開時的背影,那年的離開是我自己的選擇,他沒有給我任何停下的理由,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奔向異鄉。我是一個需要安全感的女孩,我是需要他的淺襲。
這次的分離本來他是能夠選擇的,因為一旦離開,我們的未來都會有所不同,可是,會發生什麼呢?不知道。但有什麼比給我安全感更重要呢?不,冗南決定不能讓我一直以來的等待再變為一個人的傷心落寞了,他決定這次要勇敢果斷,他決定回去保護他的小襲——我。
火車一聲淒厲的長鳴,冗南打開一扇車窗縱身躍出,他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後沒有了動靜,他仰身躺在黃土地上咧嘴一笑,小襲,我回來了。
我一個人默默地走出站台,不禁淚眼朦朧。比賽歸來的冗南該是什麼樣子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我覺得自己忍不住要失聲痛哭了,我要跑開,我要逃離這裡。
淺襲,熟悉的聲音夢一樣地響起,我身子顫了一下猛地回過頭去,是冗南。
小襲,我愣愣地聽著他喊我的名字,看著他一身泥土向我跑過來又愣愣地站在那裡,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他說,小襲,我不會表達,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知道我不能離開你。他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都記得,它們是我最幸福最珍貴的記憶,他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孤單無助的孩子,需要依靠,而我願意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他說……
他的每一句話都強烈地衝擊著我的大腦和心臟,我愣愣地看著他,淚水一直流個不停。我心底的酸澀和幸福感一起湧上來,我終於無法控制地號啕大哭,冗南的淚也掉個不停,他一把把我擁進懷裡,我哽咽道,你怎麼不早說,怎麼不早說。
突然我掙開他的懷抱上下打量著他說,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深深地吻住了我。
因為我愛你,我愛小襲。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好看。
冗南告訴我,他並不是不願意送我一幅色彩作品,他不會畫色彩畫,因為他是個色盲。
我和冗南回去的當天晚上聽說桑易死了——他臥軌自殺了,就是冗南原本要搭乘的那班火車從他的身體上輾軋了過去,那一刻我是那樣愕然,恐慌,不知所措,並充滿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