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社的面試結果出來了,旗華是組織部副部長,池曉諭則成為編輯部主任助理。
招新工作告一段落,本應輕鬆一下,誰知社聯活動周、校園文化節幾個大型活動接踵而至,顏芷嘴上抱怨著:「不知道社團聯合會這種組織存在有什麼意義。真搞不清哪個校領導頭腦發熱要找些累來受。」可抱怨歸抱怨,還是要參與。幸好她還有個得力助手旗華,他的到來幫了她大忙。
文學社的事情和工作有時一忙就到深夜11點了,由於顏芷的寢室在1號樓——生活區的一個盡頭,所以旗華和曉諭經常一起送她回寢室。曉諭慢慢同她熟絡了,她常跟她聊自己和旗華,也會跟她講由於父親外遇而導致家人失和的家庭煩惱。每逢此時,旗華總是默默地跟在她倆身後。
有時回到寢室,她也會和林爽聊起旗華和曉諭。林爽每次都表情誇張地說:「噢,親愛的,你知道嗎?你就是一個大電燈泡。你確定你面對那張如此相似的面孔,不會產生相似的愛意?」
她會嗎?她問自己,心裡卻對自己敲響了警鐘。當曉諭和旗華再一次提出送自己回寢室時,她拒絕了:「學校裡還是很安全的,沒必要這樣送來送去。況且,林爽有時間會來接我。」
「要是顏芷姐找個男朋友,有男友接送你,我們就放心了。」曉諭笑了笑,看了眼旗華說。
旗華卻一反常態,口氣幾乎不容置疑:「我還是希望能送你回去。」
她尷尬地看看曉諭,曉諭寬容地笑了笑說:「顏芷姐,天氣越來越冷了,我怕冷,以後就讓旗華單獨送你吧。」
只剩下他和她的夜晚,他變得能說會道:「我熱愛生物學,喜歡研究自然界中的一花一草——生命的奧秘值得我竭盡心力去探索。」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她隨聲附和著他,心情變得格外輕鬆,此時她不必再端著學姐的架子,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是真實的。
她逐漸琢磨出了他的真性情,他其實是一個羞澀、專注、執著的男孩子,這和那個曾經在文章中引用惠特曼詩歌的他,可謂天壤之別。
「你真的喜歡惠特曼嗎?你沒有激情,也不浪漫。」她好奇地問。
「惠特曼?說實話,我並不喜歡惠特曼,但我想你也許會喜歡他,所以我才引用了他的詩——我只是想討你歡心。」他一臉坦白。
「討我歡心?」她疑惑著,「可你為什麼偏偏引用《給你》那首詩?」
他神秘地笑了,那神情像極了旗方,她的心驀地亂了。
他忽然靠近她一步,她心跳停了一拍,他的手平擦過她的頭頂,往自己的胸口比畫了一下說:「你比我矮,以後不許把我看做弟弟。」
曉諭失去了以往的快樂,她經常一臉憂鬱,顏芷知道這是為什麼,她意識到必須要與旗華「劃清界限」了。
旗華再次提出送她回寢室時,她直接了當說:「你以後還是別送我了,我不想曉諭誤會。」
「曉諭?她誤會什麼?」旗華裝糊塗。
「你真看不出來嗎?曉諭喜歡你,你老跟我在一起會讓她產生誤會的。」
「誤會什麼,晚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寢室是義務,她誤會什麼?」旗華說。
她決定找機會還是跟曉諭談一談。
這天開會討論徵文大賽的相關事宜,顏芷提出,徵文大賽的組稿工作和確定獎項等相關事宜由於對審稿改稿能力有一定的要求,應該由編輯部主持完成,其他部門協助配合。編輯部主任則認為,按以往的慣例,徵文大賽的組稿工作都是由組織部執行的,假如這次全由編輯部來完成,他擔心人手和經驗不足。
顏芷考慮了一會兒說:「如果編輯部人手和經驗不足,我們組織部可以派人配合。但我希望編輯部能夠獨立地完成這些與稿件直接相關的工作,這對你們也是一個鍛煉的機會,不能因為組稿中有個『組』字,就理解為此事應該由組織部包攬。」
編輯部主任不說話了,曉諭卻突然站了起來不客氣地說道:「我不贊成顏芷的說法,我們編輯部只是負責編輯刊物,這次組稿是為了組織徵文大賽,您也不能因為組稿中有一個『稿』字就決定所有工作都該由我們編輯部來完成。」說完就坐下了。
顏芷剛要開口反駁,池曉諭卻又冷笑著站起來說:「你當然不願意遵守慣例了,想偷懶就明說啊,想給自己留大把的時間和某人談情說愛就辭職別幹了,別在那裡拐彎抹角地說什麼想鍛煉我們編輯部的獨立性。」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氣急敗壞的池曉諭和渾身顫抖的顏芷。旗華由於今天參加校團委選舉大會,所以沒來參加文學社例會。可憐的顏芷在眾目睽睽之下,幾乎崩潰,她毫無還擊之力。
曉諭不依不饒,繼續說道:「我告訴你,顏芷,不要以為你得逞了,我就會放手。旗華是什麼家庭背景,你又是什麼出身,你真的以為自己配得上他?你真的以為他的父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你真的以為你和他這樣曖昧不清會有未來?只有我和他才是門當戶對的!」
當絕望的顏芷聽到那句「門當戶對」的話時,她內心的怒火一下子燃燒起來,她徹底失去了控制,厲聲說道:「門當戶對?假如不是因為這個所謂的『門當戶對』,我和旗方早就幸福地在一起了,但是現在,他死了。就是像你們這樣的人逼死了他。」
池曉諭抓起一本書向顏芷臉上擲去,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社長立刻下令說:「快,先把池曉諭弄出去。散會,散會。」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發瘋似的池曉諭拖了出去,顏芷目光呆滯地坐在原位,偌大的會議室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天空上有一輪孤單的彎月,月光落在她身上,在地面上投下她孤獨的身影,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清亮地閃動。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淚眼朦朧中,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裡。」
她驚訝地回過頭,是旗華。
「放聲哭吧,以後我一定會一直陪伴你,無論快樂還是悲傷。」他說著攬過她,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她放聲痛哭,這是旗方死後,她第一次哭得如此肆意。
「哭完了以後,你就跟我走,好不好?以後,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沒人敢欺負你了。」旗華捧起她的臉,靜靜地凝視,他輕輕地吻上了她的唇。
「顏芷,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真的愛上旗華了嗎?你們在一起了嗎?」林爽問。
「你從哪裡聽來的?」顏芷很詫異林爽怎麼會聽說了他和她的事情。
「是你沒有愛上他,還是你愛了但是你們沒有在一起,還是你們在一起了,但你並不愛他!」林爽連珠炮似的發問。
「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她有些眩暈。
林爽無力地坐下說:「就因為是你,我才不相信。你愛旗方愛得那麼深,失去他又失去得那麼突然。旗華和他那麼像,你究竟是愛上了他還是愛上的只是旗方的影子?」
她無言以對,因為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心意,但她還是很快鎮定下來:「你究竟是聽誰說我和旗華相愛了?」
「你和池曉諭吵架的事,整個學校都傳開了。」林爽說。
她笑了笑說:「爽,別擔心。我愛就愛了,隨他們說去。」
愛,抑或不愛,本來就是個問題。她真的很想嘗試一次,如果愛了,會怎樣。
「你在說什麼呀,這不合乎情理,我怕你會再一次受到傷害。」林爽說。
「可為什麼我不能愛他呢?就因為他是旗方的弟弟嗎?」她大聲地質問,不像是對林爽,倒像是在問自己。
「旗方是因為你死的呀,你再和他弟弟在一起,那你將來要怎麼面對他們的父母呢?」林爽說。
是啊,她應該告訴旗華自己和旗方的愛情故事嗎?她應該告訴旗華,他哥哥旗方是為了救她而死嗎?還有他們的父母,她又該如何去面對他們呢?
顏芷和旗華曾一起共修了一門通識課,這天下午剛下課,旗華就出去接電話去了。她隨手拿過他的筆記本,當她打開那本天藍色的筆記本的時候她驚呆了。
筆記本的扉頁上分明寫著一行字:旗方/日記。
這是怎麼一回事?旗方的日記本怎麼會在旗華手裡?旗方的日記裡有什麼秘密嗎?旗華為什麼要瞞著她呢?
她偷偷地把日記本塞進自己的書包裡,靜靜地來到旗華身後。他還在接聽電話,電話裡清麗的女聲她再熟悉不過了,是池曉諭。旗華眉頭緊鎖,似乎出了什麼大事。可是這兩個人能有什麼大事呢?她心煩意亂,匆匆地對旗華說:「我有事先走了。」也不等他回答,她就轉過身快步走了。
她一個人到附中那棵老銀杏樹下,這裡是她心靈的故園,是看旗方日記的最佳所在。
天藍色的日記本裡記錄著他倆的事,每一頁、每一行都是她熟悉的氣息,他在日記裡寫道:我會堅持的。兩個不能在一起的人,他們的童話,通通由擁抱開始,卻由眼淚結束,分不清是幸福還是悲哀。
她合上日記本,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此刻,她的心無比明瞭——在她絕望和孤單的時候,她只會想起旗方。她已經害死了旗方,不可以再傷害旗華了。
她想起那首惠特曼的《給你》:
不管你是誰
我唯恐你在幻想的小路上輾轉
我唯恐這些虛擬的現實將從你的腳下和手下消散
即使現在
你的容貌、歡樂、言談、住房、生意、生活方式、挫折、愚蠢、服飾、罪過都從你身上消失
你的真實的靈魂和身體還會出現在我眼前
她咬咬嘴唇拿起筆,在最後一篇日記的末尾寫道:「旗華,對不起,我不應該欺騙你。我愛你,只是因為你是旗方的影子。我不能總是活在旗方的死亡陰影裡,所以我不能繼續和你在一起了。顏芷。」
顏芷還沒來得及把日記本還給旗華的時候,先看到一條特大新聞——女富商為情自殺,留弱女一病不起!新聞雖然全部使用了化名,可顏芷還是一眼就看出,新聞裡的女富商指的是池曉諭的母親,她由於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在外包養情婦而自殺,弱女當然是指池曉諭。
她沒有打電話,直接就去了曉諭家。
「顏芷姐,那件事情我很抱歉。我只是太在乎旗華了。」見到顏芷曉諭先誠懇地向她道歉——經歷過一些傷痛後,人確實會比以往更加懂事。
顏芷摟住她的肩說:「我早就忘了那件事了。你要堅強一些,要相信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我相信你的媽媽也希望你能夠快樂。」
「可是,媽媽不在了,還有什麼意義呢?」脆弱的曉諭讓顏芷想起了剛剛失去旗方時的自己,那時的她也是一樣的絕望和無助,她在心裡默默地作出了決定。
返校後,顏芷立即向校方提出了作為對外交換生前往美國學習的申請,她的申請很快被批准,顏芷去了美國。抵達美國後,她把旗方的日記本寄給旗華。
兩年以後,她回國辦理畢業手續。走進學校行政樓時,她看了看公告欄,「省傑出青年代表」旗華的巨幅海報張貼在其中,他在照片裡神采飛揚地笑著。
「學姐,您回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轉身一看,是旗華。
「你好,你還好嗎?」她不自然地問。
「就那樣吧。您呢?您怎麼樣?」他居然對她使用了敬語。
「我挺好的,我還有些事,我先走了。」她不等他回答就想走。
「你等等。」旗華一把拉住她。
「你前年走得太突然了,可是,後來我漸漸理解了,那是你對愛情和對我的一種尊重,我欣賞你的坦誠。以前我經常聽哥哥說起你,哥哥『走』了以後,我看了他的日記,也喜歡上你了,這很自然,對嗎?」旗華站在那裡,一口氣說了好多。
她平靜地說:「對,這很自然。」
大學畢業後的第五年,留校讀博士的林爽和肖磊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幫老同學從天南海北回來參加他倆的婚禮。
「顏芷,這麼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麼漂亮。」有男同學由衷讚美她說。
「都說愛情是女人最好的保養品,顏芷的老公一定很疼她。」有女生打趣道。
「還好吧。」顏芷笑笑說,其實,她並未結婚。
婚宴結束的午後,大家嚷著要重遊母校,她也一同去了。不知不覺她一個人又走到了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下。溫暖的陽光中,淺黃色的銀杏樹葉在樹枝間輕輕地顫動,閃爍著動人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