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婷
嗜辣，天性開朗。2008年曾獲得「特萊米雅杯」第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愛情的陰影
引子
顏芷讀大學時，在學校文學社擔任組織部長，全權負責文學社招新和策劃等工作。在她大二那年的新學期，又有一大群朝氣蓬勃的新生像小鳥一樣飛進校園，文學社面向新生的招新工作也熱熱鬧鬧地展開了。
一天下課後，她的摯友、校團委副書記林爽打來電話：「親愛的，聽說你們方遠文學社在招新，我可以舉薦的人嗎？」
「你是想讓我假公濟私嗎？」她有些不情願。
「『外舉不避賢，內舉不避親』，我要舉薦的可是21世紀最重要的人才，他是生科院的才子，現在也算我們校團委的新人了。」林爽說。
「生科院的人加入文學社？」顏芷疑惑地問道。
「那咋整，他是鐵了心要進你們社，你就招他進去吧，別打擊他的積極性，也省得我在這裡乾著急。」林爽看樣子真是急了，連東北口音都出來了。
「這樣吧，你把他寫的文章拿來給我看看。」剛掛斷電話，林爽已經穿著她那身標誌性的白襯衫和黑西服裙走進了她的眼簾。
「部長大人，請看——」林爽雙手奉上兩頁打印紙，她接過來，掃了一眼，就看到了惠特曼的那首《給你》：
不管你是誰
我唯恐你在幻想的小路上輾轉
我唯恐這些虛擬的現實將從你的腳下和手下消散
即使現在
你的容貌、歡樂、言談、住房、生意、生活方式、挫折、愚蠢、服飾、罪過都從你身上消失
你的真實的靈魂和身體還會出現在我眼前
她判斷著這是怎樣的一篇文章，作者又是怎樣的一個人，以至於引用這樣一首不知名而且含義曖昧的詩。但那兩頁紙在她手中卻變得有些沉重了，惠特曼的詩歌，總能給沉溺於人生小感動和生活小情趣的她帶來一些震撼。作者應該是一個孤傲、自由、熱烈的人吧，好像曾經的他一樣。她有些憂慮，又有些期待。
「寫得怎麼樣？」林爽急切地問。
「字寫得挺漂亮。」顏芷說。
秋天的早晨，雲淡風清。紅色的太陽浮在雲層上，暖暖的陽光透過學校那棵高大而古老的銀杏樹照下來，星星點點的光斑散碎地撒落在淺黃色的草地上。她蹲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聞到了乾草和晨露的清香。
文學社籌備招新都忙不過來，校運會又偏偏來湊熱鬧，她剛從操場採訪歸來，又要上辦公室寫策劃，真是一個頭兩個大。行政樓下，校團委書記肖磊和幾個人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麼，顏芷不想與他多話但也不能無視他的存在，她加快腳步想和他「擦肩」而過。
肖磊一本正經地用手扶了扶黑框眼鏡說：「顏芷，我們校團委的新人，你不認識一下？」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微笑說：「大家好，我是方遠文學社組織部長顏芷。」
「顏芷學姐。」一個羞澀的男生喊道。
她循聲看去，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在逆光中站立。
「你還記得——」他話說到一半，顏芷換了個角度，以便能夠看清他的臉，可她差點兒沒被嚇得跌坐在地。
她夢囈一般說：「你是——」
「我是生科院的旗華，還記得《給你》那首詩嗎？」他發現她正出神地盯著自己看，不由得漲紅臉笑了。顏芷如夢初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是他，眼前的這個男生只是和他長得有些相像罷了。
肖磊拿過她手中的採訪本，關心地說：「這幾天你累壞了吧，先休息一下，這些工作交給旗華去做好了。旗華，你可以嗎？」
「沒問題。那，顏芷學姐——」她沒有理會那個男生的聲音，自顧自地往前走去，慢慢地她跑起來，最後她幾乎是飛奔著上了5樓。
秋天的傍晚，雨像銀灰色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低垂的灰白色雲，像牆壁上剝落的牆粉。顏芷坐在寢室的陽台上，習慣性地捧起李清照的詞集，空氣中全是哀傷的空氣分子，她眼睛一酸有了想哭的衝動。
回憶像用細密的雨絲編織成的畫，水痕和淚痕在畫面上氤氳開來，光陰的塵埃覆蓋了他曾經的面容。
一幅畫裡，是5年前的她，那時她剛考入這所大學的附中，頭上還夾著土氣的紅色蝴蝶結頭花。她站在校園公告欄前看一幅天藍色的招新海報，有個男聲在她耳畔響起：「學妹，你想加入文學社嗎？」她轉過頭，對方大方地伸出手說：「你好，我是文學社社長旗方。」她的心怦怦地跳著。
一幅畫裡，旗方站在文學社的講台上宣佈說：「今年的新進社員中，顏芷同學積極參與社團工作，表現出色。在本次選舉中當選新一屆組織部副部長，特此祝賀！」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的心，如小鳥般雀躍。
一幅畫裡，在社團例會結束的一個午後，他第一次牽她的手，他倆並肩走到校園裡那棵古老的銀杏樹下，在跳躍的光影中，在溫情的和風中，他為她朗讀惠特曼的那首詩《給你》。相比惠特曼詩歌的激昂和狂野，她更喜歡女詩人舒婷和席慕容詩歌中的溫婉、含蓄。
一幅畫裡，他們並肩坐在圖書館裡，他聲音低沉地說：「我父母總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真迂腐。」他是富家子弟，她是平民之女，愛上他不一定有好的結局，她有自知之明，但她卻無法停止這場癡迷的愛戀。「我一定會堅持的，你相信嗎？」他嚴肅地說，話畢，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最後一幅畫裡，他遵照父母的意願將要去美國留學，他請求她等待，並說暫時的離開是為了他們以後能永遠在一起，她答應
了，但心裡卻又十分憂慮——或許他愛家庭、事業、自由勝過愛她，她怕他會一去不回。於是，她約他到書店，買了一本他心愛的《惠特曼詩選》送給他當做愛的提醒。返校途中，她闖了紅燈，他在背後猛地把她向前一推，她摔倒在地。她還來不及借此機會向他暴發這些日子心中的委屈時，就看見一輛運載碎石的大貨車從身後駛過，他的身體被大貨車輕輕地拋起，又重重地落下。車上滑落的碎石和塵埃覆蓋了他清秀的臉，他緊皺著眉，雙眸緊閉。她送給他的書，掉落在血泊中，掀開在《給你》那一頁。
旗方「離開」以後，她做事很守規矩，耐性驚人，工作上從不曾出差錯。老師同學們都稱讚她心思細密，只有她明白，那是血的教訓。好長一段時間，她心裡苦得像中藥，每天在美好的和痛苦的回憶漩渦裡打轉。感謝上蒼，賜予她林爽、肖磊這樣的知心好友，在他們的開導和幫助下，她總算漸漸走出了旗方死亡的陰影。
此刻，一定是雨絲牽動了顏芷的情思，而絕不可能因為一個長得像旗方的學弟，瞧，她甚至連那人的名字都沒有記住。旗方在她心裡是無可取代的。她鬆了手，書本滑落在地，淚痕斑斑的臉龐上浮起安心的笑。
「你怎麼了？」林爽打開水回來，見她一個人坐在陽台上，又哭又笑的。
「想到一些往事。」她支支吾吾。
「快3年了，還是忘不了嗎？」林爽問。
她沉默無語。寢室裡靜得可怕，只聽到時鐘的滴答聲，林爽與顏芷相對而坐，她說：「肖磊說你最近很忙，需要我幫忙嗎？」
「社團這些事我還能應付。」顏芷說。
「你今天見到旗華，感覺他如何？」林爽小心地問道。
「旗華是誰？」她一臉茫然。
「就是我之前推薦給你的那位學弟，他說今天在行政樓見到你了。」林爽說。
「我今天在行政樓遇見好幾個人呢，你說的是哪一個啊？」她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他和你說話了，不是嗎？他和他哥哥旗方長得那麼像，你都沒有留意嗎？」林爽小心翼翼地看著顏芷的臉色說，她知道，提旗方就是往好友的心上捅刀子。
顏芷因驚懼而臉色煞白，她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你說什麼？旗華是旗方的弟弟？」
「我覺得旗華有文采，所以才介紹給你的。」林爽解釋說。
「沒什麼，沒關係的。爽，別擔憂。」顏芷擺擺手。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想不到，這個旗華居然是旗方的親弟弟。
「他是旗方的弟弟，你多關照他一些，就當做是完成心願吧！」林爽說。
完成心願，是的，且當做一種補償，一種贖罪，就盡自己所能在學習和生活上多幫助他，畢竟他的哥哥是因她而死。
像其他大學一樣，學生社團無論級別高低、名氣大小，都由校學生會團委負責。肖磊作為團委書記，各社團的面試時間和地點以及參與人員都需由他統一核定。文學社作為五星級社團，很受校方重視，它不僅在省內高校社團中聲名遠播，還和團委學生會一樣佔據了行政樓得天獨厚的辦公地點。肖磊每次都要親自參與社團招新工作，為了照顧他的時間，顏芷不得不把招新面試時間安排在自己參加校運會800米的那天上午。
她比賽一結束，就氣喘吁吁地趕向行政樓。辦公室大門緊閉，門外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等待的新生。故作鎮靜的、焦急不安的、唸唸有詞的……什麼表情都有，這時一個清麗的女聲突兀地響起：「同學們請安靜一點，這裡是行政樓，學校重視文學社，才允許我們在這裡面試，而不是像書畫社和街舞隊一樣擠在綜合樓，我們應該維護社團的榮譽。」所有人頓時安靜下來。顏芷被這個女生散發出的強大氣場所震撼，她對她很好奇，她是校團委派來的幹部嗎？肖磊不是說他要親自來的嗎？
顏芷整理了一下汗濕的T恤，試圖穿過人群，卻聽見那個清麗的女聲再次響起：「這位同學，大家都是來面試的，要講究秩序。你應該按順序排隊，怎麼能往裡面瞎擠呢？」這話可是火藥味十足了。顏芷尷尬地抬起頭，一位模樣俊俏，身材嬌小的女生正一臉嚴肅地看著她。女生留著一頭簡潔的短髮，頭髮上還別了一隻與她氣質不合的粉紅色蝴蝶結，這倒給她平添了些許可愛。
「請問你是？」顏芷問道。
「我叫池曉諭，和你一樣是來面試的新生。」她打斷顏芷的話。
「哦，很高興認識你，我是文學社組織部長。」顏芷心平氣和地說。聽見她的話同學們自動讓出一條通道。顏芷對女孩淡淡一笑，女孩也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並且紅了臉。顏芷心裡一陣偷樂，對女孩心生好感。
顏芷推開門，恰遇旗華正在接受面試，他自信滿滿地站在那裡侃侃而談，聽見門響他轉過頭，看見顏芷，他的眼睛裡充滿欣喜。
「顏芷學姐，你好。」他很紳士地微微鞠躬。
肖磊拉開旁邊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後繼續提問：「如果文學社要舉辦迎新活動，你有何建議？」
「我認為可以以『新的旅程』為主題，舉行采風、徵文和詩朗誦等一系列活動。」旗華大聲回答。
都中午12點了，其他人基本上都面試完了，肖磊和旗華還在聊。
顏芷決定先去洗把臉，拉開門，卻發現之前那個女孩還等在門口。
「『蝴蝶結』，你怎麼還沒走？」她調皮地問。
「我叫池曉諭，我在等旗華。」女孩不高興地說。
「他是你男朋友？」顏芷有一點好奇。
「只是高中同學而已。」曉諭猶豫道。
顏芷還想問什麼，可這時肖磊和旗華等人走了出來——肖磊和社團另外幾個幹部還要準備下午的校運會閉幕式，所以先走了。
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旗華提議去吃火鍋，但曉諭不同意：「天氣這麼熱，吃辣食會燒心的。」
她點點頭表示贊同，可是旗華說：「顏芷學姐好像很愛吃辣吧？」
「我無所謂，吃什麼都行。」她說。
還是曉諭善解人意，她立刻說：「是嗎？那我們就去吃火鍋吧，其實我也想吃辣的。」
火鍋店的環境很好，黑色大理石地面，牆和天花板裝飾著喜慶的紅色，燈也是紅辣椒的造型。顏芷他們圍著紅紅暖暖的火鍋坐著，池曉諭不時體貼地給旗華夾菜，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對幸福的小情侶。顏芷看得出，曉諭很喜歡旗華。
吃飯的間隙，她打電話給肖磊，說她決定錄取旗華和池曉諭。
旗華在火鍋瀰漫的熱氣中對她說：「謝謝你。」
一股麻辣的氣味直衝顏芷的鼻子，她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謝什麼？」池曉諭插話問道。
他倆相視一笑，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