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空出世90後 第8章 李泓業 (3)
    那天晚上,鄭偉昌摔門而進時,手裡仍握著一個啤酒瓶,他搖搖晃晃地走進房間。阮芯蓮瘋了似的撲上前,一把揪住鄭偉昌發皺的襯衫領口,歇斯底里地喊:「你終於肯回來了,我說了多少遍不要和那幫人混在一起,我說了多少遍?」

    鄭偉昌怒不可遏,他一把將阮芯蓮推倒在地,吼道:「滾開,臭婆娘,你再嚷嚷信不信我打爛你的頭!」他揮舞著手中的啤酒瓶,轉身坐到搖椅上,他脫掉鞋子把雙腳架在梳妝台上。阮芯蓮坐在地上低聲哭泣,鄭偉昌搖頭晃腦地翻著白眼。

    我看看他,又看看她,跑到床邊對還不太會說話的鄭若雲說:「妹妹,原來大人也會哭的。」

    外婆是真的老了,她蜷縮在素白的床單上日夜不停地咕噥,不停地說著什麼,沒有誰能聽得懂她的話。吊瓶內的藥水沿著透明的軟管經由刺進肌膚的針頭進入血管,床頭放著許多儀器,一條綠色的線在心電監視儀器上緩慢且不急不躁地跳動。

    「外婆,我們來探望你了。」我上前握住外婆枯朽的手,俯身凝望她滿是皺紋的臉輕聲呼喚她,外婆有了反應,嘴裡發出沙啞不清的聲音,她想看我們,可惜病魔損壞了她的視力,她混濁的眼珠朝上翻去,眼底是一片白色。

    阮芯蓮抽出幾張紙巾,小心翼翼地替外婆抹去嘴角溢出的口水,她動作很輕柔,如同一位母親在照顧自己的孩子。擦拭完畢,她蹲下來湊到外婆的耳邊說:「媽,我是芯蓮,我很好,孩子們很聽話,哥哥那邊也不錯,聽說他做生意賺了不少錢,你安心養病,弟弟快要做父親了,他前天來看你,你見著了嗎?他說要給您生個白白淨淨的娃呢。」

    鄭若雲在我身後緊抿著嘴,整個房間裡只聽得到阮芯蓮低低的絮語——一切瑣碎的生活。

    鄭若雲的中考成績出來時,我升上了高三,她考得一塌糊塗,鄭偉昌從公司趕回家中,把手中的成績單審視了好幾遍,最後歎了口氣問低著頭的鄭若云:「你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出國。」鄭若雲抬起頭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兩個字。

    鄭偉昌窩在背光的沙發裡,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沙發扶手,沉默了良久,他坐起身看了看手錶說:「你真的決定了?」

    「是。」若雲語氣堅定。

    鄭偉昌於是掏出手機,按下一個號碼後對她說:「那好吧,我問問人。」

    有時候,我們的未來,就這麼輕易地在一念之間被決定。

    我得知鄭若雲要出國的消息時,正戴著眼鏡伏在桌上寫作業。當時我的手機輕顫了一下,是信息,我悄悄地掏出來看——鄭若雲決定出國。我手撐住額頭吸了吸鼻子,悲哀還是漫無邊際地湧來。我瞭解鄭若雲,她想要逃離這裡,躲開現實,她想要自我放縱——在一個她認為可以自由掌控的世界裡。

    我回復短信問她:「你確定你真的要出國?」

    「是的,我要。」她固執得很可愛。

    手機振動的時候我正準備進入考場,是一次階段性測試——高三以來已經進行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各種考試。

    我一開始以為是短信息,沒有理睬它,然而它固執地在我褲兜裡顫動,我按下了紅色的掛斷鍵,可它居然再次顫動起來。誰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過來?我皺眉看了一眼手錶,發現離進考場還有一兩分鐘時間,我連忙跑到走廊邊,按下接聽鍵,是阮芯蓮。

    「有事快講,我還要考試呢,你可真會挑時間,偏偏這個時間打來。」我開口就是不耐煩,電話那邊阮芯蓮沉默地抽泣著,隱約我聽到若雲的聲音,她說:「讓我來說。」

    「喂,鄭銘曦,你聽著。」鄭若雲居然直呼我全名,這讓我不禁感到很詫異,「你外婆死了,就是這樣。」然後她就掛斷了電話。

    我的手機跌落在地面上,我呆立在原地,我的嘴唇和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瘋了似的衝進考場,對監考老師說:「我要請假,現在,立刻。」

    監考老師說:「你看是不是……」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手指著門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外婆死了!」監考老師驚訝地看著我,忙不迭地答應了我的要求,我轉身飛奔出教室。

    淚水模糊了我眼前的一切。

    當外婆身體還好的時候,我總能在校門口看見她那熟悉的身影。她總是揮手叫我過去,打開陳舊的保溫瓶——外婆總是熬湯送到學校給我喝,有時若雲也一起喝,因為我們在同一所中學讀書。

    看著我們喝湯,外婆會很滿足地笑,她滿是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她操著濃重的鄉下口音問我們:「好喝無?」

    有一天,我聽到一位騎自行車載著小女兒正要離開校門的老師說:「哇,今天很多人吃幸福餐呢!」

    「媽媽,什麼是幸福餐?」她的小女兒聲音稚嫩地問道。

    「媽媽煮好了飯菜親自送來給孩子吃,這就是幸福餐啊!」那位老師說。

    阮芯蓮從來沒有給我煮過幸福餐。

    靈堂裡綴飾著白布帶子,花圈並列擺放在兩側,被大束鮮花簇擁在中間的是外婆的棺材,參加追悼會的人緩緩地邁進靈堂,很多親友早已哭紅了眼睛,不時用手指抹拭眼角的眼淚,阮芯蓮用手帕摀住嘴不停地哭泣。

    追悼會開始了,舅父上前致悼詞,才念了句,他便停下來擦眼淚,然後繼續用哭腔斷斷續續地講述外婆的生平。

    鄭若雲不停地揉眼睛,我沒看見她哭,可奇怪的是,我居然也沒有哭,我靜靜地看著外婆的棺材,如此狹窄的地方,外婆感覺一定不會舒服。

    追悼會的最後環節是瞻望遺容,俗稱「看最後一眼」,看完這一眼之後,外婆的棺材就會被釘上棺蓋,送至火化爐裡。

    外婆的遺容神色安詳。

    走出靈堂後若雲對我說是否覺得外婆像一隻鳥?我木然地點點頭,訥訥地隨著飄撒的冥鈔走向火化爐——不過短短幾十米的距離,我卻像是走過了一生。

    棺材被推進火化爐那一刻,有火焰吐了出來。阮芯蓮撲到棺材前哭喊著:「媽,小心火,您老一路走好!」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感染了所有前來送葬的人。我以為我能忍,我以為我能夠不流一滴眼淚送走外婆,可在這最後的時刻,我終於失聲痛哭,鄭若雲也抽泣著。

    外婆,我會用一生來記住您。

    阮芯蓮守了一個月孝,這一個月裡她沒有碰過麻將,但她很快就從失去母親的傷痛中恢復過來,開始繼續以往的生活。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我把書包重重地甩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阮芯蓮顯然醞釀已久,她輕手輕腳地端出一盅熱氣騰騰的透明稠汁,邊吹著手指邊對我說:「銘曦,我燉了燕窩,你學習怪累的,來喝點吧。」她說著用湯匙挑了挑透明的黏滑稠汁。我詫異地看著她,這十幾年來她可從未如此心平氣和地對我說過話,那句「不想喝」的話我最終還是沒忍心說出口。

    我嘗了一小口燕窩,燉得顯然過火了,剛入口便融化於無形,它融化了我與阮芯蓮多年來的隔閡,我鼻子一酸,淚水湧上眼眶——在這之前我從未喊過阮芯蓮一聲媽媽。

    「你怎麼了?」看見我的淚水,阮芯蓮有點手足無措。

    「沒怎麼。」我伸手抹去眼淚,「就是有點燙。」

    阮芯蓮燉的燕窩實在不怎麼樣,冰糖放得太多,甜得發膩,但緣何我能大口大口地喝下去?阮芯蓮看著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我味道怎樣時我點頭說可以,她討好地說味道會不會太淡了,我回答她剛剛好,她一臉欣喜。

    吃完燕窩後,我站起身回房,我不習慣如此矯情的場面,這讓我感覺渾身上下不自在,若雲看著我吃吃地笑。在關上我房門的那一刻,我低聲說了一句:「媽,記得今晚煮飯。」我看到阮芯蓮渾身一顫。

    雖然已經是深夜時分,機場裡依舊滿是拖著行李箱背著旅行袋的旅客,機場的空調很熱,燈光如晝,電子屏幕上預告著航班信息,不時有登機的廣播通知在重複播放著。

    起飛與抵達——機場是夢開始與結束的地方,至少我一直這樣認為。

    鄭若雲拉著自己的旅行箱,面無表情地等待著去辦理登機手續的父親,阮芯蓮抓緊時間對她千叮萬囑。我四下裡張望著,看那些創意獨特的大幅廣告,不知不覺我已經走到了一邊。

    當鄭若雲發現不見了我時問阮芯蓮:「媽,哥呢?」

    阮芯蓮疑惑地四下張望說:「他剛才還在呢,跑哪兒去了,臭小子!」這時鄭偉昌手持一大沓證件走了回來,他把東西交給鄭若雲,拍了拍她的肩說:「你是鄭家第一位留學生呢,到那邊以後會有監護人在機場接你。有什麼事就打電話,不用心疼電話費。」

    「哦,那——」鄭若雲心不在焉地四處看著。

    「到外面好好學習英文,假期就回來。」阮芯蓮憐愛地撫弄鄭若雲柔順的秀髮說,鄭若雲一臉失落,輕輕地向前走了幾步。

    「若雲,等等。」我滿頭大汗地跑回來,「這是給你的,我找了好幾間店面,都沒有草莓味的,我又怕來不及,於是就買了這個。」

    我把一根粘滿小水珠的雪糕遞給若雲。

    鄭若雲接過雪糕,咬住了下嘴唇說:「這是什麼味的?」

    「巧克力的。」我說。

    「哥!」若雲一下子撲進我懷裡,「哥,我以為你忘了,原來你一直都記得那個夜晚,記得我喜歡吃草莓味雪糕。」她抬頭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淚流滿面,她的淚水蹭到我的臉頰上,是溫熱的,卻燙傷了我的心。

    「若雲——」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鄭若雲鬆開我,撕開雪糕的包裝紙,褐色的巧克力表層上有花生碎粒,她輕輕咬了一口遞給我,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卻被涼得倒吸冷氣。鄭若雲被我的滑稽樣子逗笑了,我把雪糕遞給阮芯蓮,她也咬了一小口,我又把雪糕遞給鄭偉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我們三個人的目光中紅著臉咬了一小口。

    鄭若雲把剩下的雪糕全吃了,她把雪糕棒用紙巾擦拭乾淨,放到背包裡收起來。

    鄭若雲離開了,我原本想要對她說:「若雲,從飛機上往下看,你會看到這個城市在黑夜中就像一朵盛開的金蓮,若雲,你如此愛美,想必也會愛上它吧!」

    可這些話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若雲不知道我生命中曾有一片雲,我一直深深地愛著它,它卻漂泊到遠方。

    我的嘴裡還遺留著巧克力雪糕的味道。

    是苦。是福。

    老屋

    是被歲月斑駁了的遲暮的你,懷抱著猶如遍地山花爛漫的我,十數春秋。

    ——題記

    我出生在省會的兒童醫院,嬰兒時期的我一直住在城市裡,一直到讀完幼兒園大班,父親順應改革開放的潮流,帶著對家鄉的思念,開著一輛麵包車載著我們一家四口,風風光光地回到了老家。

    當時在農村極少看見汽車,突然有這麼一輛龐然大物顛簸著一路駛來,立即引起了村人的圍觀。下車後,父親熱情地和鄉親們打招呼去了,我則是頭一次見到我家的老屋。

    父親之前曾裝修過一次老屋,老屋共有3層,是村子裡最高的建築,老屋分兩棟,中間夾著穿過大門的斜坡,鋪上了水泥沙子,有一扇大鐵柵欄防盜門。

    我愛上了老屋,因為它的滄桑。老屋前的老井,令我印象最深刻,據說有老屋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住在老屋的那段日子裡,每天天剛亮,門外便會有絡繹不絕的村民前來打水,村人們談笑的聲音,總是輕易就穿透老屋的牆壁,在我耳邊迴響。

    由於父親在家鄉建了工廠,從此我便在老屋住下來。每逢煙花三月,我從窗台向外眺望,迷濛的雨景中那些矯健迅疾的黑色剪影,便是棲息在老屋樑上的燕子。

    它們落在枝頭,呷著身上的羽毛,又或者從魚塘的水面上飛快地掠過,漾起一圈圈水紋。它們偶爾又會一個俯衝,再飛起來時,嘴裡已經叼住一條掙扎蠕動的蟲子,它並不吃它,而是盤旋幾圈後,飛入屋簷下的巢中。

    我站在窗前,看雨絲連綿不斷,正如一首鄉曲。我扭頭注視紅木桌椅,還有發黃的、有著古老花紋的瓷磚,老屋散發出一種古老神秘的氣息。

    父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他們每人都各有兩個孩子,我們管伯父的兩個兒子叫大哥和二哥,我在我們這一代人裡排老三,接下來是叔父的女兒,排老四,她也是我們這一輩中唯一的女孩,她的名字叫特麗。排老五的是我的弟弟,他比特麗小一年,最小的、也是排老六的堂弟是我上了六年級後嬸嬸才生的。

    我們全都居住在老屋,老屋也因此格外熱鬧,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但是奶奶很嚴厲,她甚至給我們每個孩子都準備了一個雞毛撣子,她不是用它來打掃灰塵的,而是用來「修理」我們這些淘氣包的。

    那時我仍然稚氣未脫,和弟弟、特麗以及來我家玩的小表弟在老屋一層的大廳裡玩「躲貓貓」,我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青花瓷瓶。瓶子清脆的碎裂聲把我們全都嚇傻了,幸運的是當時奶奶並不在家,二哥聞聲從房間裡跑出來,見狀,立即把碎片打掃乾淨,我們於是鬆了一口氣,決定上頂樓玩。

    老屋的頂樓是天台,但已經很殘破了。老式的石磚上長了黑色的斑點,牆角野草繁茂,花盆碎了,裡面的泥土灑得到處都是,這裡平時很少有人來。

    我們玩得很開心,我們伸開雙臂學鳥一樣飛,風把我們的衣衫鼓起。突然,「砰」的一聲,我們身後通往天台的門被風吹得關上了,我們頓時傻了眼,撲過去又是拉又是拽又是踢,結果都沒能把反鎖的門弄開,我們天真地以為,這次死定了。

    我們終究沒能逃出奶奶的「魔掌」,她回來時發現了二樓地板上殘留的碎瓷片,於是我們被她喊到了樓下,面對著佛龕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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