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空出世90後 第7章 李泓業 (2)
    她站起身,飯桌上擺著兩個盤子,上面用倒扣的盤子蓋著保溫,有絲絲香氣飄出來,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早餐,旁邊還有一張字條:「女兒,對不起,媽媽不應該對你這麼嘮叨,昨晚出去找你,發現你睡在公園的石凳上,我很慚愧,把你抱了回來,你睡得好沉。不要再怪媽媽,好嗎?這是我做的早餐,我先去上班了,希望回來時你在家,你的母親。」

    她痛哭起來,她找來筆,打算給媽媽寫一封長長的道歉信,然而一下筆,她只寫出5個再簡單不過的字:媽媽,謝謝你。

    苦福

    苦和福,大概是一樣的吧。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正坐在微微搖晃的黑暗車廂裡。我忽然有點想鄭若雲,想起她說過長大以後要嫁給我,想起她纖弱的身體,想起她的短信:「能給我介紹個帥哥當男朋友嗎?」我閉上眼哧哧地笑出聲,眼角卻滾落兩行淚水。坐在前方的阮芯蓮轉過身安慰我說:「銘曦,若雲不過是出國留學而已,她會回來的。」她伸手欲摸我的臉,我別過頭,避開了她的手。

    阮芯蓮是我的母親,鄭若雲是我的親生妹妹。我叫鄭銘曦,一名高三學生。

    自記事起,我對母親就沒有什麼感情,我是外婆帶大的,阮芯蓮嫌我小時候總是哭鬧與尿床,便把我扔給了外婆。外婆從遙遠的山村坐車到城市,吐得只剩下半條命,她一臉蠟黃地抱過我,對我說:「唉(我)系(是)你的外婆。」

    她還沒說出第二句話,我的哭聲就開始在她耳邊響起。

    鄭若雲比我小兩歲,她出生時計劃生育抓得比較緊,父親因此被罰了錢,但當他得知生下來的是個女兒時,他的臉沉了下來,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醫院,留下在產床上滿頭汗珠的阮芯蓮。

    鄭若雲由母親帶大,她有和我一樣漂亮精緻的面容。她喜歡繪畫和詩歌,迷戀卡通片,即便是很男孩子氣的超人和數碼暴龍,她也會陪我看得津津有味。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女生有時候喜歡一樣東西,並不是因為她自己喜歡,而往往是由於他喜歡的緣故。

    阮芯蓮唯一的愛好是打麻將,她經常約上一大幫牌友,從艷陽高照一直打到繁星墜地,週末甚至會打個通宵。鄭若雲也隨著母親隔三差五地變換麻將場子,那時她才念小學,有一頭柔亮烏黑的頭髮。

    我時常會不自覺地想像那樣的畫面。小若雲揉著肚子小聲地對正在打麻將的阮芯蓮說:「媽媽,我餓。」她那蚊子般細細的聲音被淹沒在洗牌的巨大噪音中,阮芯蓮抱怨著最近手氣不好,完全忽略了站立一旁的鄭若雲,於是鄭若雲伸手去搖阮芯蓮的手臂。

    「怎麼了?」阮芯蓮不耐煩地扭過頭問。

    「我餓。」鄭若雲眼淚汪汪,阮芯蓮掃視一下四周,然後指著自動飲水機不耐煩地說:「去喝水吧,喝點水就不餓了。」鄭若雲聽話地去了,她端坐在小桌子前喝水,接著開始做功課,但這點作業遠不夠她消磨時間。沒有玩伴,她很快就懨懨欲睡,她又跑去拉母親的手臂。

    「又怎麼了?」阮芯蓮問。

    「我困。」若雲說。

    阮芯蓮用眼角瞥見客廳的沙發,努努嘴說:「困了就去睡沙發吧。」

    我真的不明白鄭若雲是如何適應這樣的生活的,她睡的沙發有的很劣質,臉在粗劣的皮革上貼一段時間便會生出許多痛癢難耐的紅斑。這讓鄭若雲原本雪白的小臉上像是被人扇了耳光。

    直到那次,阮芯蓮提供麻將場地,這讓原本沉寂的家中一下子變得熱鬧無比。母親的牌友們遺下一地的煙蒂與煙灰,吃剩的果皮隨手扔在桌面上,有一位被我們叫做羅叔叔的男人喝過的玻璃杯上蒙了一圈油膩,如同他的臉和掉光頭髮的後腦勺。我一言不發地和鄭若雲收拾地面的垃圾,然後去洗手間用洗手液使勁地揉搓雙手,就彷彿雙手染上了病毒似的。當我從洗手間出來時,看到地面上又鋪了一層薄薄的瓜子殼。

    鄭若雲過來牽我的手,她最依戀我這個哥哥,她的笑天真爛漫。她問我:「哥,你餓嗎?」我抬頭看掛鐘才發現已經晚上8點多了。阮芯蓮這婆娘肯定不打算做晚飯了,我心中暗暗罵道,低下頭才發現鄭若雲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

    一股夾雜著憤怒,不甘,憐憫和痛心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我厭惡地看著摸牌的阮芯蓮,一把摟過剛到我腰部的鄭若雲,到房間裡翻出一些零錢,拿起掛在椅子上的外套,對若雲說:「我們走吧。」

    「去哪裡?」鄭若雲的眼睛中流露出擔心,但更多的卻是期待。

    「該去哪兒就去哪兒。」我想鄭若雲一定不會理解我說的話,她若有所思地尾隨著我,逕直向大門口走去。阮芯蓮望向我倆,她的聲音穿過稀里嘩啦的麻將聲:「去哪?」

    「離家出走,你繼續打你的麻將吧!」我一字一頓地清晰說道。接著我聽到椅子拖動的聲音,混合了憤怒與驚慌但卻不容置疑的語氣:「鄭銘曦,你要去哪裡?」

    我與她對望著,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下來。這樣僵持了大約半分鐘後,我轉身去拉門把手,另一隻手按了按若雲的頭。我聽到自己歎息一樣的聲音:「我們去吃飯,完了回來。」

    完了回來,是呀,終究是要回來的。有些東西,例如血緣,它像生活一樣讓人無力反抗。

    一個難得晴朗的夜晚,鄭若雲分辨出了雲彩後閃著微光的星星。我帶她去街頭那間麵館,麵館老闆熟絡地過來和我打招呼,還給我講了個爛笑話:「有個外地女孩在賣水餃,一個廣東食客想打聽價格,就走過去問那個女孩,沒想到卻被女孩扇了一巴掌。你知道他是怎麼問的嗎?哈哈,他說『小姐,睡覺多少錢一晚?』,其實他是想問『小姐,水餃多少錢一碗』的,哈哈哈……」

    我無奈地把菜單遞到他眼前說:「老闆,這裡可有小孩子,我要兩碗雲吞麵,我們還沒吃飯,都快9點了。」

    老闆訕笑著摸摸鄭若雲的頭說:「小妹妹,等著啊,面很快就好,很快就好。」說完便趿著拖鞋跑進了廚房。

    吃麵時鄭若雲用稚嫩的童聲問我:「哥哥,睡覺為什麼要給錢啊?」我瞪了一眼一邊數錢一邊偷樂的麵館老闆,一本正經地端起茶水啜了一口說:「小孩子不該問的別問,快吃麵。」

    「哦。」鄭若雲翹了翹唇角,低頭繼續吃麵。

    那個時候的我與若雲,應該是幸福的吧。

    我牽著若雲的小手走過街心公園,在小賣部買了一支雪糕給若雲,由於不想這麼快回家,我帶若雲走進公園,鄭若雲坐在鞦韆上慢慢地吃她的冰棍。鞦韆搖晃時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或遠或近的霓虹燈把公園照得五光十色。

    我靜立在黑暗中,雙手按在若雲瘦弱的肩頭上,稍稍用力就能搖動鞦韆,也許是我冰冷的手指觸碰到了若雲敏感的頸部,她嘻嘻地笑了起來。她轉身把手中的雪糕遞給我說:「哥,你也吃一口。」我微笑著搖搖頭,她不,堅持要我吃一口,我只好低頭在雪糕上咬了一小口。

    我看著鄭若雲在鞦韆上開心地吃雪糕,正要開口說我們回家吧,誰料鄭若雲轉過身來緊緊地摟住我的腰,她把頭深埋進我懷裡,我有點手足無措,只是穩住傾斜的鞦韆,而後我聽到鄭若雲說:「哥哥,我好喜歡你,長大以後我能嫁給你嗎?」

    我摸了摸若雲的頭說:「傻瓜,長大以後你就不願意嫁給我了。」

    鄭若雲上小學的時候我上初中,鄭若雲上初中的時候我上高中。

    鄭若雲念初中時已經出落成為一個如出水芙蓉般美麗娉婷的少女,她開始學會使用各類化妝品和護膚品,喜歡逛街購物勝於看卡通片,懂得如何搭配衣服,以使自己看起來或可愛或成熟或性感。她不再是那個餓了喝水,困了睡沙發的小女孩。她胸部逐漸豐滿,身材變得高挑,不再盲目沒有主見。

    我曾在客廳的玻璃茶几上見到她翻開的日記本,我好奇地拿起來翻看。

    哥,你是不再喜歡我了嗎?是因為我不夠美,還是其他原因?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好,你能告訴我嗎?我最近總感覺你在有意避開我,說話時也不看我,我真的在你眼中是如此不值得欣賞嗎?哥,我依舊像童年時那樣喜歡著你,你俊朗的臉龐,迷離的眼神以及說話時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都時常在我夢中出現……

    再往下看,我的臉開始發熱,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我連忙合上那個日記本,佯裝若無其事地端起咖啡喝,可惜我粗重的呼吸暴露了我的緊張,我心虛地環顧四周,看到沒有人時才微微舒了一口氣,咖啡氤氳的熱氣瀰漫到我臉上,我躡手躡腳地逃回自己的房間。

    晚上,當我用毛巾擦著頭髮回到臥室時,鄭若雲正坐在我的床上,她輕輕喚了一聲:「哥。」殷紅再次瀰漫了我的臉頰。

    「你怎麼在這裡?」我極力平穩自己的情緒。我打開電腦的單機版魔獸,調了個困難的敵人,鼠標和鍵盤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音。鄭若雲坐在我的床上,穿一件粉紅色的卡通睡衣,她沒穿拖鞋的腳交叉著垂在床沿,她低頭注視著自己雪白腳尖上淺藍色的指甲油。

    「哥,我們可不可以還像小時候那樣?」她鼓起勇氣對我說。

    「這不太好吧,你都長大了,還不敢自己睡嗎?」我假裝心不在焉,一副忙於「魔獸世界」的興奮表情,可我的後腦和掌心開始滲出汗珠。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睡,我先睡了。」鄭若雲耍起小孩子脾氣,她把我床上的空調被掀起來鑽了進去,縮在床頭擁住鬆軟的抱枕。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電腦屏幕上跳出一連串的數據,宣示著我這場「魔獸之戰」已經Gameover!(遊戲結束!)

    那晚我們各佔據床鋪的一角。

    半夜時分,鄭若雲起床推門離去,在門關閉的那一刻我看見若雲淚眼迷濛。

    高二的時候,我曾收到過一條鄭若雲發給我的短信,上面僅有一句話:「哥,能給我介紹個帥哥當男朋友嗎?」

    我忽然感覺很心酸。

    初次步入夜總會這種地方,是阮芯蓮帶我去的。阮芯蓮一手抱著3歲的鄭若雲,另一隻手牽著5歲的我,她神色慌張地穿過光影糾纏的舞池。

    阮芯蓮找到了我的父親鄭偉昌,他正與一幫朋友以及幾個打扮得妖裡妖氣的女子在喝酒打撲克。夜總會裡的空調很熱,這些女子只穿著細細的吊帶衫,以及連大腿都遮不住的超短裙,她們靠在男人的身上,說話嗲聲嗲氣。父親坐在包廂的內側,他身邊沒有女人,他把手中的撲克牌夾在拇指和食指間來回揉搓。

    「鄭偉昌,你還要不要我和孩子?」阮芯蓮扯高了嗓音喊道,包廂內瞬間安靜下來,鄭偉昌吃驚地抬頭看著阮芯蓮,他惱羞成怒道:「你來這裡幹什麼?竟然還帶著孩子,快回去,我等一會兒就回來。」

    「你回來?你會回來?」阮芯蓮鬆開牽我的手,抓起茶几上的一杯酒,欲潑向鄭偉昌,可是被父親的朋友給按住了,酒灑了一桌。

    「你會死在這裡啦,你會回來?你被這些女人毒死了你都不知道。鄭偉昌你死在這裡啦!」阮芯蓮惱怒地掙扎著,哭喊著,鄭偉昌臉色鐵青,在這麼多人面前被老婆罵,這讓他顏面何在?

    他雙臂撐在茶几上咆哮道:「阮芯蓮,你現在就給我帶著孩子滾回去,你他媽再不走我明天就去休了你!」

    鄭若雲在阮芯蓮不安穩的懷裡「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阮芯蓮終究敗下陣來,她哭著過來牽住我的手說:「走,跟媽媽走。」

    我不明白,既然他們互相仇視,為何當初要選擇在一起?

    多年前,鄭偉昌還是個鄉下窮小子,家裡窮得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他曾餓暈在上學的途中,還是鄰家的李叔把他背回了家,給他灌了兩碗稀米湯,他才有力氣坐起來。他抹著淚水跪下給李叔磕頭,李叔舉起鋤頭把他攆出屋,並朝他大喊:「男子漢可以餓死,但絕不能夠沒有尊嚴,滾去上學,臭小子,我不需要你的感謝!」

    鄭偉昌於是一輩子記住了這句話,從此他把尊嚴和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他高中畢業時成績儘管是班裡的前三名但還是沒有考上大學,他決定進城打工,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他是幸運的,他艱苦創業的那幾年恰逢改革開放,於是不久他就有了一棟小廠房,有數十個工人,有能夠節餘的開支和維持生計的訂單。

    離家幾年,他手上也有了點錢,他開始想念家鄉,於是打算娶個妻子,然後衣錦還鄉。

    他廠子附近的街口轉角處有一家髮廊,阮芯蓮那時是裡面的一名雜工。媒婆把鄭偉昌帶來的那天,鄭偉昌第一眼看見阮芯蓮,便心動不已。他確信遇到了自己想找的女人,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著阮芯蓮看。阮芯蓮拘謹地淺笑,一臉羞紅。

    鄭偉昌帶阮芯蓮回了一趟家鄉,鄉親們熱情地迎接他們。

    當晚全家團聚,晚飯自然豐盛,鄭偉昌的父母更是對未來的兒媳婦關照有加。

    用罷晚餐,鄭偉昌拉起想要去幫公公婆婆洗碗的阮芯蓮,到村莊裡散步。暮色四合,夜晚的村莊格外靜謐,墨藍的天幕上懸掛上彎月與星星,螢火蟲拖著淺綠色的光尾,在草叢中飛舞。

    阮芯蓮用葦草編了兩隻草戒指,她給自己戴上一隻,然後把另一隻給鄭偉昌戴上。鄭偉昌在她耳畔溫柔地說:「等我們結婚的時候,我買個鑽戒給你。」

    婚宴那天異常熱鬧,雙方的親戚和朋友都來了,他們也拍了婚紗照,婚紗照至今仍然掛在臥室的牆壁上。鄭偉昌儘管酒量一般,那晚還是醉了。洞房花燭夜,鄭偉昌擁著溫柔的阮芯蓮說:「阿蓮,我感覺好幸福,我真的好幸福。」

    阮芯蓮輕吻鄭偉昌噴著酒氣的嘴唇,柔聲說:「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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