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瞭解如今馬爾的校園生活與我有多大的不同,我只記得當年學校裡風行一時的格子襯衫,男孩子們喜歡高高挽起袖子,手撐在自行車的把手上和女生們說話。我喜歡教室高而窄的木頭窗台,上面擺滿了綠瑩瑩的植物。百葉窗把陽光切割成狹長迷人的細條,在我的課桌上打下一整桌面的「斑馬線」。幾百人的階梯教室裡充斥著異國的懶散情緒,黑板總是空白。我有許多漂亮的筆記本,一個簡潔的帆布挎包和一頭厚重的黑髮,我變得敏感,也許還有幾分疲倦。
我在意每個瞬間,無論是下課後隨眾人走下樓梯,還是獨自穿過陽光下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草坪。這裡的星辰也與故鄉沒有什麼不同。依稀記得總坐在我前面的那個男生,內向而瘦弱,安靜而善良,頭發毛茸茸的像小動物的羽毛。也曾經在搬家時找到過他寫給我的卡片和信,紅色條紋的信紙,鉛筆的字跡,儘管看得出經過了冗長的思考,但畢竟過不了多少年就會灰飛煙滅。我記得他送給我一盒糖果,盒子空了,只剩透明的土耳其花紋和裡面湛藍湖水的圖畫。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我才再次想起這個瘦弱而靈動的輪廓來。那個與那時的他同齡的男孩,竟然讓我有了時光倒轉的錯覺。
派對一直進行到凌晨,我把杯盤全部拿進廚房,上樓睡覺。我進浴室沖涼,把頭髮擦乾,用水潤了潤乾燥的嘴唇,並塗上厚厚一層凡士林。躺到床上時絲織枕頭的冰涼嚇了我一跳,我聽見樓下的關門聲——馬爾送走了最後兩個興奮的姑娘,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
我醒來時是凌晨3點,床頭的鬧鐘泛著靜謐的藍光。馬爾乾脆利落地躺在我身旁,鑽進毯子裡。我驚訝於他的吻是如此純淨無瑕,他濕漉漉的臉碰到了我的肩膀——我瘦弱膽怯的孩子,我親愛的馬爾。
我不擅長模仿,儘管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曾愚蠢地認為自己精於此道。每隔一個階段,我會為自己找一個模仿的對象,只有這樣,我才能懂得在特定的時間裡究竟應該怎樣生活。的確,我嘗試著做一個更好的人,如果說年輕時永遠弄不明白年輕男孩在想什麼,那我現在正在學習。
圖書館的書告訴我,他們可能會礙於情面在其他人面前完全忽視你,適當給他們一點恭維可能會更好,他們非常感觀。然而在我自以為在這方面很有瞭解以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懂。
我並不抱有互相理解的信心,生命的大愛太大,紐約往往看不到它的全貌。
當馬爾的胳膊和我的挨在一起時,我的皮膚從來沒有顯出那麼深的褐色。他喜歡我,因為我和他是如此的不同。我甚至和自己都沒有共同之處。
但到後來,一切都不對了。
紐約的冬天終於來了。當我在這樣一個早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依舊漆黑一片。我從床上坐起來,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氣象預報說今天會有雪。鬧鐘上顯示現在是凌晨5點30分,我下床打算泡一杯速眠液,掀開被子就覺得冷,對一個不愛暖氣又那麼怕冷的人來說,冬天總有致命的吸引力。我只想快點回到臥室,哪怕窩在床上等待天亮。當我披著毛毯端著杯子走到樓梯轉角時,忽然發現走廊盡頭馬爾的房門大開。過了幾十秒我才反應過來——他已經不在房間裡了——寒冷怎麼能阻擋一個狂熱的跑步者呢?
我在浴室的鏡子前壓了壓我最近過於蓬鬆的頭髮,換上運動服,又回廚房喝了一小碗燕麥粥。房子裡依然很靜——是讓人留戀的寂靜。我以前從沒想過,如果沒有馬爾,我現在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也許依舊清清靜靜,也許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我生活的巨大影響,或許是擾亂,我提醒自己,畢竟我一直不清楚熱鬧的日子是否是我想要的。我喜歡一個人,我喜歡孤獨,因為那樣我永遠可以隨心所欲,而非攥著秒錶擔心一個忘帶鑰匙的冒失鬼半夜回家,或者更糟,他根本不回家。
我被粥嗆了一下。我又是什麼時候把這裡當成了他的「家」了呢?這太奇怪了。我把碗留在水槽裡,彷彿我身有要務似的故意不洗,慢悠悠地走到客廳。馬爾一定自信可以在我醒來之前回家,因為我通常起得很晚。我忽然有種衝動,想去看看他的臥室,自從他搬進來之後,我從來沒有進去過,甚至連往裡望一眼都沒有。我不是有巨大好奇心的人,但是這天早晨,這個想法在我腦海中閃現不已。
房門像歡迎我似的大開著,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當我第一眼看到房裡的景象時,那種好奇忽然溫柔地破滅了。我拿起地上一頂洋基隊的羊毛帽,用指尖滑過貼在牆上參差不齊的明信片。床頭櫃上放著好幾個色彩鮮艷的信封,房間裡還有馬爾的氣味,這令我感到悲傷。
他只會去一個地方——中央公園。
電梯的鏡子裡映出我泛藍的身影。我把外套的拉鏈一直拉到領口,戴上手套,走出樓門。
天還沒有亮,霧氣幾乎淹沒了街兩旁的一幢幢大樓,我不得不承認這其實很美。我已經很久沒有穿過慢跑鞋了,一開始鞋底的彈性幾乎嚇了我一跳。
我沿著街道往上跑,經過一盞盞路燈,經過形形色色的住宅大樓,經過自然歷史博物館。我彷彿感覺到每個關節都在咯咯作響,血液流到我的雙腳裡,呼出的白色呵氣撲到臉上,哈得孫灣吹來的寒風把道路兩旁吹得乾乾淨淨。我忽然想起有人提醒過我,天沒亮千萬不要獨自出去跑步,我當時還把這當成玩笑話。但現在如果有人還跟我這麼說的話,我還是會跑下去。
繼續跑了幾百米後,我拐彎跑進中央公園——他並不在那裡,他沒有出去跑步——馬爾昨晚沒回來。
晚上我在書桌前翻開那本少年時代畫了紐約街景的筆記本——我在書櫃下那些自搬來這裡就從沒有打開過的箱子裡找到了它。紙張由於長期保存不當而有了褐色的霉點,這令我十分激動。但我不喜歡它的味道——一種混合了皮革與歲月的特殊氣息。
我之前用鉛筆臨摹的畫幾乎已經消失不見,剩下的淺色線條也嘲笑我似的展露著它們殘缺的「遺跡」。我對著一本書籍描繪紐約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如今能夠天天看到那些景色,帶著青春已逝的彷徨。
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我翻到空白的一頁,挑了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捏著它紅黑相間的「身體」在紙上寫下第一個筆畫。我太用力,紙立刻就被劃破了。
早晨,馬爾去游今年的最後一場泳。昨天晚上他跑來問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游泳池,我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曾和父親在電閃雷鳴時躲在游泳池裡過——我們把頭深深地埋進水裡,頭頂的雨珠混沌而厚重。我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有多麼興奮,我想了想點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早晨很熱,我很早起床,沖涼之後倒了一大杯白開水坐到書桌前。桌面上那本大大的筆記本等候著我,我抓起一支鉛筆,空調很足,真不想出門了。下樓跟馬爾說我不想去了,他明顯很失望,耷拉著腦袋出去了,直到晚上才開車回來。游泳池擁擠不堪,即將過去的夏天還真的帶來了一場暴風雨。馬爾看上去糟透了,一切都在土崩瓦解,我擔心他,卻又怕傷了他,連一句關心的話也說不出口,看著他從頭頂扯掉T恤走進浴室,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他的眼睛淚水漣漣,我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在望著我。
無論如何我在寫。
我開始在那本陳舊的筆記本上寫一個故事,一開始這很艱難,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文字就會從你的腦海中突然消失。這是痛苦綿綿不絕的日子,但是在那些書頁中我能聞到少年時代的氣息。馬爾教會我,一部偉大的作品並不一定需要思想脈絡的無懈可擊。這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評價,這種寫作的感受如此冰冷又熟悉,就好像能夠回到那個靈動的年代,即使有悲哀作為代價。
我並不憤怒,只是想寫。我並不幸福,只是上癮。無論如何我在寫。
十一
很多時候我會覺得眼前的景象曾在夢裡見過,我雙腳踏上的土地也早在多年前的夢境裡就對我說出了它的秘密。
我坐電梯到4樓的特藏書庫。這個不起眼的圖書館擁有令人咋舌的藏書量,說實話我以前從來沒有到過這裡,但是當我剛一推開大門,踏上它暗沉的紅色地毯時,我就覺得自己似乎早就來過了。我不去注意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的橡木書架,而是看著從狹小窗戶射入的陽光裡翩然起舞的輕塵。要不是門口的桌子上坐滿了埋首疾書的人,我一定會很高興獨自佔有這樣一個空間。
地毯吸收了大部分的聲音,一切都有著柔軟的鋪陳。我在「禁止攜帶電腦進入」的那塊牌子前停下,把證件留在入口處,再往裡,只剩一片寂靜了。
我無須問服務台的工作人員馬爾在哪裡,在書庫最西面的一個小房間裡——類似的房間一共有7間,我敲開第三扇門後找到了他。馬爾坐在一堆未經分類的舊書裡,戴著可笑的舊帽子和手套。
嗨,我說,我來看看你。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一言不發,只是隔著書山挑起眉毛看著我,好像不相信我在那裡似的。終於,他開口用不經意的語氣說,那扇門鎖好了嗎?
我沿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背後沉重的橡木門,我把門把手轉了好幾圈,上了油的門閂悄無聲息地插上了。
我一直在說,你別看我,我不好看。馬爾常說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
十二
我把初稿給一個懂文學的朋友看,他看了幾章後幾乎是帶著歉意對我說,他恐怕這本書不能十分暢銷。我沒有說什麼,直到他看完全書,依然這麼說。
我可能是一個比較迷信的人,以為在從前的筆記本上寫下字句就能回到從前。
他說完那些話之後,我終於發現那些東西從未曾回到我手中。
我再次動筆,可寫下的是一個更加平淡的故事。
我度過的歲月像小說,我的小說又像一個陌生女人無法走出的歲月。我們的話語是甜的,但內容卻是苦的。
我忽然明白了馬爾為什麼會如此牴觸我的擁抱和觸摸,因為一旦他對自己喪失了那種深切的同情,那種對命運和被失落渲染的歲月的同情,我們的關係也就會在轉瞬間失去平衡。青春是不能延遲的,一如命運是不能馴服的。我不能去溫暖他,因為他需要它。而如今,這種平衡的傾覆也只是稍稍減緩了速度罷了。
十三
我拿到出版社寄來的樣書的第一個想法是,馬爾將會怎樣知道這件事情——我永遠也不會親口對他說的。
那個下午,我跪在門口的地板上,打開出版社寄來的紙箱。陽光很好,門廊裡充滿了由米色牆壁反射進來的光。我把頭髮在腦後束起,把襯衫的袖子捲得高高的,我的膝蓋隔著牛仔褲感受到了地面溫暖的熱量。
這本書完全是講馬爾的,儘管我更改了所有的人名與地名,以避免糾紛,但我始終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本書的寫作。每個人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時,總是會因為種種令人羞愧的原因而閃避,我正是這樣。我相信自己在書寫的過程中已經隱去了相當一部分內容,我不知道這樣的話,在別人眼中我的故事會不會過於平淡——只要我自己隨便讀上一小段,那些文字所描寫的整個事件便呈現在眼前。記憶補全了缺失的行列,我面前的情景依然熠熠生輝,流逝的歲月只剩下了回憶。
我曾經那麼用力地捏著馬爾的手,他的手消瘦而冰冷,我掌心溫潤的汗水全都變成了他的,彷彿這樣,他的就能變成我的。我忽然想起那個昏暗的下午,圖書館的房間只有很小的一扇窗戶,但他顯得很安靜,好像從那些書籍的浮華中走了出來。他後來說,你不該就這麼離開,如果你待得再久一點。我忽然看到他心中有某種明亮的東西,在紐約細碎的天空下,就像一扇窗戶,世界可以在上面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