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空出世90後 第4章 徐嘉妮 (3)
    他是從德班來的,他告訴我,明天就要坐車回去了。當他得知我是千里迢迢從中國來的時候非常驚訝,他以為我是田田的親生妹妹,我對他擺擺手。他問我接下來幾天有空去德班看他嗎?不等我開口他就撕了張便條寫下他的地址和電話。他把便條交給我時滿臉純真的微笑,以至於我不得不坦白對他講我明天晚上就要回國了。他明顯非常失望,臉色抑鬱下來,黑眼睛裡寫滿了遺憾。我只能說我很抱歉,非常抱歉。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意識到,我要抱歉什麼呢?如此短暫的交友,興許根本不能經得起日光和距離的拷問。

    7月17日星期四晴

    田田一大早醒來只想嘔吐——他昨天還是喝得太多了。我想他過來也幫不上什麼忙,不如就讓他睡覺去吧。但是他堅持要幫我整理東西,那股倔勁簡直和我一模一樣。他大概是想跟我好好道個別——下次見面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姑姑依舊對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吃過午飯,我坐在大門口的台階上摟著吉吉,摸它的嘴巴,看各種小昆蟲飛來飛去,再聽聽非洲無休止的蟲鳴。

    田田的一大串鑰匙找不到了,他像一隻老虎一樣在家裡轉來轉去,嘴裡不時冒出一句「找得我好想打電話給它。」

    這些日子裡,從一切躲藏著小動物的草叢,到金色的海岸、猛烈的海風、荒涼的日光,從伊麗莎白港到開普敦的花園大道,從群山擁抱的印度洋到大西洋遼闊的交接處,我遇見的每個人都對南非有著無法克制的熱愛。

    海灘上的瑞典姑娘微笑著對我說,你比莫桑比克海峽更美。

    星空守候著新一輪的日出。

    所有這些,都是真實的記憶,都值得格外珍惜。

    姑姑開車送我去機場,田田在我上車前緊緊地擁抱了我一下,時間比通常的禮節性的擁抱長一些。隔壁的那個老先生也在我出門時對我說再見。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很開心,為了這次相見,抑或是非洲展現給我的荒原——荒涼的原野——即使只是小小的一角,即使在這裡仍有很多痛苦與不公,可它們都提供了無限種可能。

    非洲那股野性的美,會讓我時時記得。

    告別南非時,天色剛剛黑下來。我心甘情願地相信這不是黃昏,而是黎明。再睡一覺,醒來時我們都已經在新的路上,在更大的幸福之中。

    時光的啞劇

    逝去的時光都是一幕啞劇,這是一個被不斷加長並定格的劇本。在歲月的喧囂中,我們會不斷在腦海中回放那些錯落而遺憾的畫面。它是無聲的,一如一雙經過漫長旅途的雙腳,它本身的秘密是安安靜靜的。

    毫無徵兆地通向衰老的路是不存在的,當你的皮膚不再光潔,你會想起看到第一絲皺紋的那個下午。可能是在嘴角,或是眼角凹陷處的某個低谷,每一道「溝壑」都是一段隱晦的記憶,如同年輪一樣刻下歷史的痕跡。

    衰老的過程冗長而充滿意外,我曾經聽人說過它的美麗,如同青春一樣令人沉迷,只是骨子裡透出的卻是淒涼。這如同一次歸程,在離溫暖越來越近的同時,知道前方已經沒有了退路,但這同時又是回憶與重拾的過程。當我緊緊閉上眼睛,腦海中會浮現出如此之多泛著柔光的畫面。無論走了多少路,大腦是會遺忘的,但身體不會。

    無論成年的門檻被定在多少歲,它始終是一個被神化了的年齡。彷彿一旦過了這個節點,世界就不再像一個帶著玄機的選擇。它規定的條例是我們不能再自然而然地編織自己的故事,不能再以少年時代的點點滴滴作為寫作的籌碼。新的文體與題材是必要的,於是便不得不捨棄一些東西,譬如對文字靈動的感覺,譬如為抵抗苦難的河水而鑄成的那一道天然的河堤。這自然是無法避免的,也是無法諒解的。溫潤的少年世界回到了永遠的回憶之中,我們便無法再從黑暗中安然走過。少年時代編織的世界如同夾在書中的舊照片,倏地滑落了。

    我記得一切。出國前整理舊宅時,我帶走了吉吉,這是我哥哥的狗。它已經衰老了,生活的重心只剩下每天和我踏著暮色去中央公園。我跟在它後面慢慢地走,有時候,我能看到它褐色的眼珠反映出天空和雲彩的影像,甚至還有急速飛過的鳥。另一個生命在一條老狗的眼中未褪去半點色彩,這令我振奮。下午,它趴在窗邊的地毯上,兩眼望著窗外。我低頭把臉埋進它的皮毛裡——一種陌生的溫存。我在它最後的時光裡照顧它。

    這是紐約的夏天,暴雨不時沖刷著窗台外沿的瓷磚,倒也涼爽。被淋濕的鳥兒顫抖著在屋簷下避雨,我靠在通往花園的塑鋼門框上,看著這個悲傷、寒冷的小東西梳理自己被水黏成一簇簇的羽毛。夏天的風席捲著新鮮的樹葉緊貼在落地窗玻璃上,這番淒涼的景象陡然加深了我的失落感。馬爾下樓來拿報紙,他一路怪叫著從門廊走到起居室。報紙濕得沒法看,油墨融化在紙上像一攤攤乾枯的血漬。他抱怨說應該給郵局打投訴電話。我看著他,忽然感到非常悲傷。

    第二天,我們把吉吉埋在花園裡。

    我發現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努力把馬爾排除在我的主觀生活之外——我有意無意地避免他與我的朋友們見面。每當有人來訪,我總是把他們帶到附近的咖啡館或其他什麼地方,而非在家中回答他連珠炮似的問題。我並不只是擔心他再次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我知道這樣做不是因為自私,而是覺得他比他們好得多。

    他還年輕,才23歲,在紐約一家圖書館當圖書管理員,每天戴著乾乾淨淨的手套為形形色色的人展示稀奇古怪的古董書籍。他的臉上還殘存著幾分少年的痕跡,他有一雙修長靈巧的手,能看見上面細密的血管,這在陽光下是健康的象徵。

    我對他第一印象並不好,那時他16歲,年輕氣盛,在某個當紅作家的新書發佈會上拼了命衝上來索要簽名,現場混亂得像堵塞的下水道。那之後的一個禮拜,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到了第二個禮拜,有許許多多事情發生了。

    馬爾的父母在他17歲那年秋天離婚,他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改嫁後,他一個人住在繁華的曼哈頓市,他從此不再打電話叫外賣,而是開始學著做家務。我覺得有些事不可理解,比如週末到我家吃飯的時候,如果需要一隻勺子什麼的,他不會叫我順手拿一隻給他,而是自己起身,繞過桌子去取。

    我明顯感到馬爾的話比以前少了,他變得敏感,也許還有幾分疲倦。他每天早晨7點30分出去跑步,風雨無阻,鑰匙繫在鞋帶上,嘩嘩作響。即使世界末日到來,他還是要跑步。他曾對我說起紐約清晨顯露出的神秘氣息——偶爾海風把街道兩旁吹得十分乾淨,所有高樓都隱匿在霧氣中,像一座衰敗的廢墟之城。

    那是在他19歲的最後一個月,寒風刺骨——紐約的天氣總是不怎麼好。

    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中了什麼邪,興致盎然地從家裡出發,一路散步到時代廣場。街道上陰冷而光影交錯,人很多,但是我仍然覺得很冷清。我漫無目的地閒逛,我意識到自己在朝什麼方向走——馬爾小而陡的公寓樓在距此四分之一街區遠的地方。

    天幾乎已經全黑了,他所有的房間都是暗的。我在樓下逗留了一會兒,跺了跺腳,轉身離開了。

    紐約沒有黑夜,但有黑夜的悲涼。

    我回家。天藍色的圍巾拍打著我的臉,當我看見門口有一絲亮光的時候,驚訝之情蓋過了寒冷給我帶來的痛。門外站著的是滿臉笑容的馬爾,我倒吸一口冷氣。他說,我想讓你教我寫作。我這才發現他身旁的地面上堆著好幾個鼓鼓囊囊的行李袋。

    看看你,他忽然輕笑出聲,你外套的衣扣,全都扣錯位了。

    我回到房間扭開燈,從抽屜裡取出一沓未拆封的白紙,可是什麼都寫不出來。那個晚上我失眠了,我試圖把原因歸咎於窗外的暴雨與雷聲,而非他的到來。我把筆記本電腦塞到書稿下面,躺在床上,依然睡不著。雨簾模糊了窗玻璃,閃電不時照亮房間。不知怎麼回事,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生命中很多人的容顏。我留了一盞燈,想聽聽他們的聲音,卻只聽到馬爾在樓上走動的腳步聲。

    雨直到破曉時分才毫無徵兆地驟然停止。

    是由於我太年輕,才沒有計算過很多事情的可行性嗎?

    我至今仍記得讀過的第一本英文小說,那是一個陰鬱的紐約故事,像一部城市的歷史。我一個人在房間一聲不吭地閱讀,拉上窗簾就完全隔絕了窗外的黑夜。真正吸引我的是書中的那些照片——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建築都有讓人迷惑的外表。書讀過半,我忽然意識到這座城市令我不安。我有大開本的空白螺旋筆記本和許多支削好的鉛筆,於是我把它們都臨摹到本子上,儘管不甚完整,但簡單的線條足以讓我回憶起書中它們的原貌,色彩模糊,細節清晰。而且,我開始做夢,夢到不可預知,夢到缺乏激情,夢到衰老和死亡。

    每天我在恐懼的汗水中醒來,睜開眼睛後就越來越盼望黑夜的再次到來,因為那樣就可以早點上床睡覺、做夢。我深愛這種墜入夢境的感覺,同樣,我也深愛半夜醒來後的漫漫長夜。

    彼時我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未曾見過曼哈頓不眠的夜空與雙子塔的倒塌,否則我一定能想起那些夢境。我並未來到這裡,因此從不能做馬爾的眼睛。我只能靜候在歲月裡與他相距甚遠的那個位置,並不說一個字。畢竟我從未知道要與他相逢,只有等待時間推進,把我們送到彼此的來路上。

    馬爾淡藍色的眼睛,曾經一度是很美的。我看著這個已經走出少年時代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向20歲的時光走去,時間一直不曾停下腳步。廚房的牆上有一張馬爾從前的照片,那是他的一個生日派對——21歲,成年禮。我仍可以看到我當時的可笑模樣。

    我從來不過度關注馬爾的課業,私生活也是。他對我說想舉辦一個派對的時候我輕易就答應了。我欣賞馬爾的廚藝,經過兩年的實踐,他幾乎可以算半個烹飪大師了,他擅長挑選蔬菜等其他食品原材料。我只需為他打打下手,並指點一二。他要是想舉辦派對,一定會大動干戈,我取出了整套餐具,這是一個舊朋友送我的,連同大盤子——馬爾也會是那個最後洗碗的人。

    馬爾在請柬中鄭重其事地寫下:請著正裝。我預料到會看到怎樣的情景,預想這些很有趣。倒是我自己在著裝上傷了腦筋,最後馬爾為我敲定了衣服和髮型——他受不了我的猶豫不定。

    一切準備完畢,離派對開始還有10分鐘。馬爾把我拉到落地鏡前,仔細地打量著鏡子中的我說,你美得像枝百合花,我不理會他的恭維。

    馬爾走後的短短幾分鐘時間裡,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個我不願承認的陌生人。我突然發現,鏡中女人眉宇間有愴然欲泣的神色,這並非來自悲傷,而純粹出於疲倦,這其實無關歲月。

    親愛的,愛是折磨,反反覆覆,折騰不已。

    我先前對他邀請的那些男孩女孩們的看法幾乎完全錯了,姑娘們有著最迷人的笑臉,小伙子們則顯得愉悅而俏皮。我在廚房裡回憶我的年青時代。我按下咖啡機的按鈕,褐色液體流入一個個玻璃杯裡,我知道我現在正處在和她們相反的另一個極端。

    我從前也見過這樣的臉,只是再也想不起來具體容顏,只剩笑容燦爛。青春真是短暫,生命說凋謝就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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