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一直都不安寧,處處都充滿了惡夢和陰鬱。我拒絕接受露絲向我下達的「逐放令」,因為我不想在她遇難的時候離開她,我是她的朋友,至少目前還是如此。後來,她也終於認清了現實,默許了我再度自由進出她的家門,而且還對我表示感激。唉,可憐的女孩!
事已至此,艦隊街的報童們每天從早到晚不惜體力地嘶喊著這則新聞,市民們也目瞪口呆地望著驚悚的海報,一窩蜂地搶著揭露關於這件事的「駭人內幕」,這也算不上什麼秘密了。
好在,罪名還未正式成立。可是兩年前關於失蹤事件的報道因為再度上報,而引發了一系列離譜的猜測和評論,這讓我氣得咬牙切齒。
不得不承認,這段充滿磨難的日子會成為我這輩子揮之不去的記憶。我想我絕對不會忘記當我偷偷瞄著街上的海報時,胸口上那股沉重懸宕的壓力。不過,時間久了,在奈維爾巷巡邏的那些警察在我眼中竟也成了一種慰藉,至少表明事情還未真正爆發,儘管他們的存在對露絲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但後來,我們甚至也開始有了很有默契的眼神交流。我猜想,他們可能也在為她和我感到難過,可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又覺得很無奈。
我一有空便往伯林漢家跑,這差不多已成了我的習慣,儘管這裡比任何地方都更令我心痛。我努力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像以往那樣談笑自如,甚至假裝和奧蔓小姐拌嘴。可惜,這些都是在白費工夫。尤其是最後這個,更是失敗。原本妙語連珠的奧蔓小姐,有一天突然情緒失控,伏在我胸口低聲啜泣起來。沒辦法,後來我不得不放棄在這方面的努力,重新面對現實。
老房子裡總是瀰漫著一股低迷沉悶的氣氛。只見可憐的奧蔓小姐沮喪著臉,不是樓上樓下地奔忙,就是窩在房間裡整理她的國會請願書——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它的內容是主張任命女法官來處理離婚及婚姻相關的訴訟案件——可惜的是它始終躺在她的桌子上,沒有任何人簽署過。至於伯林漢先生,他可能是因為過於憤怒和驚慌,精神越來越差了。唯一能夠保持鎮靜的反而是露絲。她的談吐舉止沒有絲毫改變,或者說,她又恢復到了我最初所認識的露絲——恬靜自持而沉默寡言,一貫的友善裡帶著酸澀的幽默。但即使是這樣,有的時候她還是難以掩飾她的愁容以及對未知命運的掛慮。只有在我們單獨相處時,她才會褪去矜持,露出甜美溫柔的一面。看著她日復一日消瘦憔悴,我心如刀絞。
那真是一段慘淡的日子,總是有各種莫名其妙、令人心驚的疑惑籠罩著我:這恐怖的一切究竟會在何時降臨?警方在等待什麼?他們如果採取行動,那桑戴克又會說些什麼?
不知不覺,我們已熬過了四天。就在第四天晚上,診所裡擠滿了候診的病患時,彼得送來了桑戴克寫給我的信,並堅持要親手交給我。我接過信,讀了起來:
諾巴瑞博士告訴我說他最近聽他住在柏林的朋友——一位研究東方古董的權威人士海爾·立德波根提起,大約一年前他在維也納遇見過一名研究埃及古物的英國人。可惜他已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不過,根據他信中的若干描述,諾巴瑞博士懷疑那人可能就是約翰·伯林漢。
所以,我想請你今晚8點30分帶著伯林漢父女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和諾巴瑞博士一起談談這事情。鑒於此事的重要性,希望你能不負所托。
桑戴克
看完桑戴克的信,我心中不免升起了一絲希望。讓我覺得眼前的困境或許還是有辦法解決的,而救援也會適時到來。我馬上給桑戴克寫了回函,另外又寫了一封信給露絲,告訴她這件事。我把兩封信都交給了彼得,然後情緒激昂地繼續我的看診工作。所幸病患已經沒剩多少,診所業務恢復了這個時段常有的清閒,這讓我不必編造虛假的借口,可以直接找個空當前去赴約。
我到達奈維爾巷時還不到晚上8點。夏日的最後一道陽光正從古老的屋頂和煙囪之間慢慢地褪去,夜色漸漸襲來。距離約會時間尚有幾分鐘,我乾脆放慢了腳步,邊走邊欣賞著道路兩側的商店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紛紛拉下遮簾的店舖,以及從摩拉維亞老教堂傳出的莊嚴的聖歌,暗示著一天的工作已進入尾聲。多才多藝、熱愛繪畫和彩漆的費尼莫先生此時正一身白圍裙坐在花園裡,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得意地望著他的大麗花;一扇敞開的窗口邊有個年輕人,手裡拿著一支油漆刷,耳朵上還夾著一支,正站起來伸展著四肢,旁邊一個婦人靈巧地捲起一張大地圖;一群孩子尾隨著點燈人,陪著他執行今晚點燃路燈的任務;理髮匠正把店內的瓦斯燈捻熄;蔬菜店老闆叼著香煙走了出來,扣子孔裡插著支紫菀花……
和他們的父親以及祖先們一樣,這些淳樸善良的人都是土生土長的奈維爾巷居民。奧蔓小姐就自稱是他們的後裔,住在隔壁的那位面貌和善的摩拉維亞婦女也是。他們和《舊集會法》時期著名的拉托布人有著淵源,其歷史也可遠溯至戈登暴亂1時代。至於住在巷尾那棟灰泥木屋裡的老先生,據說從詹姆斯一世開始,他的祖先就一直世世代代住在那裡了。
我一邊望著這奇妙的街景,一邊讚歎著。一個來自舊時代的村落,它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有如驚濤之洋中的寧靜島嶼,又如躁動不安的沙漠中的綠洲。走著走著,我來到了伯林漢家的舊院子門前。遠遠地便看見露絲正站在房門口和奧蔓小姐說話。她顯然在等我,她穿著一身暗沉的黑外套,戴著帽子和黑面紗。她看見我,便關上門,走了過來。
「你來得正是時候,聖丹坦大鐘剛剛敲響。」
「是的,你父親呢?」
「他已經上床休息了。他身體不太舒服,病得很厲害,我也沒想強迫他起來。我想要是警方再這樣拖下去,肯定會要了他的命。」
「但願不會這麼嚴重。」
眼看伯林漢先生為了女兒所受的可怕磨難而精神崩潰,我卻沒有任何字句可以撫慰,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
帶著露絲我又一次走進了深深的小巷。剛才路過時見到的那個婦人正在窗口朝我們點頭微笑,費尼莫先生也拿下煙斗,輕輕抬起帽子和我們打招呼,露絲優雅地鞠躬還禮。在通過蓋著遮棚的小道進入菲特巷時,我發現露絲突然左顧右盼起來。
「你在找什麼?」我問。
「這兒附近有警察。」她的語氣很平靜,「還好,今天倒是沒看見他。要是讓那可憐人等得太久,那可就罪過了。」說著我們轉入了菲特巷。她小心翼翼地搜索著暗中監視她的便衣警察的蹤影,這讓我很難受,而她語氣裡的嘲諷和無奈尤其令我心痛,讓我想起我們初識時她那種令人不快的冷靜和自持。然而,我又不得不佩服她在身處厄運時的那份淡然。
「我們還是說說關於這次會面的事吧!你的信寫得非常扼要,我想你當時一定很忙,沒時間寫得更詳細。」露絲突然說道。
「確實如此,不過詳細的內情我還不能告訴你。我只知道,諾巴瑞博士手上有封很重要的信,是他住在柏林的一位名叫立德波根的埃及學專家寫的。這個人在信中提到,大約一年前他在維也納遇見過一個英國人,這個人諾巴瑞也認識。不幸的是,他已不記得那個英國人的名字了。可是根據信中的一些描述,諾巴瑞認為那人可能是你的伯父約翰·伯林漢先生。倘若他的猜測沒錯,這個案子就有希望了。所以,桑戴克才急著讓你和你父親跟諾巴瑞見個面,好談談這件事情。」
「哦。」露絲陷入了沉思。
「看你的表情,你好像並不興奮啊?」
「沒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我不能像傻瓜似的還抱著那樣的希望——我可憐的約翰伯父還活著,那根本不是他,一定是他們搞錯了,更何況他的屍體都已經被找到了。」
「或許他們弄錯了呢?說不定那不是他的屍體。」
「可那枚戒指又該如何解釋呢?」她苦笑著問。
「說是巧合也並非不可能,假若有人和你伯父有一模一樣的戒指呢——畢竟翻制這類古董戒指也是常有的事。再說了,我們還沒見過那枚戒指呢!說不定根本就不是他那枚。」
「親愛的保羅,」她猛搖了搖頭,「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嗎?現在所有證據都表明那的確就是他的屍體。約翰·伯林漢已經死了,這點已沒什麼可懷疑的了!而喬治·赫伯特和我是兩個最有嫌疑的人,自從那枚戒指被找到之後,矛頭更是直接指向了我。在所有人看來,除了那個不知名的兇手和幾個信任我的朋友之外,他的死無疑是我一手造成的。」
沒想到她居然會如此消沉而認命,我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可有一位你的朋友——桑戴克,仍然在堅持不懈地努力,並堅信你與此事毫無關係。」
「我知道,可他所依賴的也只是像這類可憐的、毫無希望的猜想罷了。不管如何,再看吧!」
話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兩人一路無言地走到了巷口。穿過黑暗的入口和僻靜的小徑,我們出了法學院,來到舊財政部大樓門前。
「桑戴克辦公室沒亮燈。」我指著一整排漆黑的窗口說。
「我也看見了,並且窗簾也是拉開的。他或許出門了。」
「桑戴克一向謹守約定,我想他不可能約了我們又跑了出去。」
於是我們決定上樓看看。果真不出所料,我們在鑲金邊的橡木門上發現了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給保羅·拜克裡的便箋在桌上。
我拿出鑰匙打開橡木門,然後又打開裡面較輕的室內門,看見便條紙就放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到辦公室外,藉著樓梯間的燈光看了起來:
因為約會有變,謹以此向我的朋友們致歉。簡單點說,諾巴瑞希望我在埃及部門主任回國前完成我的實驗。他要求我今晚就開始進行,並且說他會在博物館等待和伯林漢父女見面。
麻煩你立刻把他們帶到這兒來,這次會面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桑戴克
我把便箋遞給露絲。
「請你不要介意。」我歉疚地說。
「不會的,我很高興。剛好我們和那間老博物館關係頗深,不是嗎?」她望著我,帶著一種奇怪的、眷戀的神情,轉身下了樓梯。
走到法學院門口,我叫了輛馬車。在清脆的馬匹鈴聲中,我們往博物館的方向飛奔而去。
「你知道桑戴克博士在做什麼實驗嗎?」露絲問。
「不好意思,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回答她,「不過據我所知,他做這項實驗的目的是為了求證有機物質經過時間的催化之後,它的X光穿透率是否會改變。好比說一塊古老的木頭是否會比新木頭更容易被X光穿透。」
「可是知道這個又有什麼用處呢?對本案有什麼幫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