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在對骨頭進行肢解的時候一定非常小心,因為一條劃痕也沒有出現在骨頭的橫截面上。屍體上也完全沒有保護屍體的屍蠟的影子,唯一的一個軟組織痕跡是在右手肘骨頂端的一小片肌腱,但看起來就如同是一小滴已經幹掉的膠水。警佐剛要將蓋屍布蓋在屍體上——就像雜技藝人結束一場表演時謝幕那樣,門口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警佐精準地將蓋布鋪平,然後帶我走出了大廳,拉開門,讓那三個人進來,並扶著門讓我出去。但是,我看著那三個人,遲遲不想離開。其中有一個人很明顯是負責這起案子的轄區警官;另一個是位工人,他全身濕透並且沾滿了泥巴,手裡拿著一隻小紙袋;而第三個人,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們是同行。
警佐依舊扶著門板站著,他親切地問道:
「還有什麼事嗎,先生?」
「那位是不是分局法醫?」我問他。
「是的,我是分局法醫。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新來的那個人回答道。
「這位先生是醫生。」警佐解釋道,「他得到驗屍官的准許,來這裡檢查那些骸骨。他是代表死者家屬來的——我的意思是——伯林漢先生的家屬。」看著法醫質疑的眼神,他立刻補充道。
「原來是這樣。」法醫若有所思地說道,「據我所知,軀幹的其他部位都已經找到了,裡面包括原先缺失的那些肋骨吧,戴維斯?」
「是的,醫生。」警官回答,「柏傑督察說過,肋骨全部在這裡了,以及所有頸骨。」
「這位督察很瞭解解剖學吧?」我說。
警佐笑著說道:「柏傑督察是一個非常博學的人,一大早他就來了,一直在那裡觀察那堆骨頭,還做了很多筆記。我猜,他應該發現了什麼,可是他口風很緊。」
警佐突然不說話了,也許是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說這些。
「我們一起將這些新骨頭放在桌子上吧!」法醫說道,「把布掀開,不要像倒煤炭一樣將它倒出來。大家小心點!」
工人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潮濕的、沾滿了泥巴的骨頭一塊一塊從袋子裡拿出來,輕輕地放在桌上。法醫將它們挨個排列開來。
「看來這人手法很巧,」他說,「不像你們揮斧頭、拿鋸子一樣笨拙。這些骨頭被分割得既乾淨又利落。這傢伙一定很瞭解剖學,不然他就是個屠夫,否則不可能做成這樣。他的刀法非常熟練,你們看,兩條手臂的肩胛骨都連著呢!這與屠夫分解羊肩肉的手法一模一樣。紙袋裡還有骨頭嗎?」
「沒有了,醫生。」工人一邊回答一邊將手放在長褲後臀處擦了擦,然後鬆了一口氣,補充道,「就這些了。」
法醫專注地看著那堆骨頭,然後說道:
「督察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所有的頸骨都在這裡了。可是還是感覺有些奇怪,你覺得呢?」
「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說,這個兇手費了這麼多力氣,究竟是做給誰看的呢?你看這些頸骨,很明顯他是非常小心地從第一個頸椎位置將其與頭骨分離,並不是直接將頸子切斷;另外,他分解軀幹的手法也很古怪,第十二對肋骨與這堆骨頭是剛剛一起被送進來的,但是與之相連的第十二對胸背脊椎骨竟然還連在下半身的軀幹骨上。這麼做很費事,並且完全沒有將骨頭砍碎,太神奇了!簡直歎為觀止。你看這個,也很有意思,小心拿著。」
他輕緩地將沾滿泥漿的胸骨拿起來遞給我,然後說道:
「這是目前為止最確鑿的證物。」
「你是指這組胸骨證明了這的確是一具中年男子的骸骨?」我問道。
「嗯,可以這麼說。這些肋骨軟骨內的骨質沉澱量,也能夠確認這一點。戴維斯,你去告訴督察,我已經檢查過這批新骨頭了,沒有缺失。」
「你能將它記錄下來嗎?」警官說,「因為柏傑督察讓我交給他文字報告。」
法醫掏出一個小巧的筆記本,一邊找著空白頁,一邊問我:
「你覺得死者身高是多少?」
「據我推測,大約在五尺八寸。」說這話的時候,我瞥了一眼警佐,他正以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看著我。
「我的推測是五尺八寸半。」法醫說,「但是,還需要看了小腿骨之後再確定。戴維斯,這批骨頭是在哪裡被發現的?」
「沿著這條路走,不遠處有一個池塘,在羅茲灌木區,就是在那裡發現的。醫生,督察已經過去了……」
「他去哪兒並不重要。」警佐打斷他,「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不要多說什麼。」
警佐譴責的態度應該是想掩蓋什麼,因此我立刻採取了行動。這些警方人員雖然擺出一副友善的態度,但是他們並沒有真正地把我當做一夥人,反而有意將我排除在外。我隨即向他們致謝,並約定在死因調查庭上再見,然後便匆匆離開了。我找了個角落遠遠觀望著停屍間的入口,沒多久,戴維斯警官出來了,接著便沿著來路返回了。
我一直等到他的背影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黑影,這才動身尾隨著他。離開小鎮大約半里路左右,他便往森林外圍地帶走去。這時,他突然轉入一條林蔭小路,不見了蹤影,我立刻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就看見了他的身影。他走進了一條四周都是高大灌木的細窄小徑。我繼續跟蹤著他,並且逐漸縮短了與他之間的距離。就在這時,一陣節奏分明,大概是水泵抽動的聲音傳了過來。沒多久又傳來了一陣男性的交談聲,那名警官離開小徑後便往樹林裡走去了。
我繼續前進,並且再次提高警覺。我想借助水泵的聲音,去尋找警方的位置。直到我繞了一小段路,好不容易才從另外一頭接近了他們。
在水泵聲的引導下,我走到了一片不大的林間空地,然後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空地中央有一片十幾碼寬的小池塘,池塘旁邊停著一輛施工用的手推車。很顯然,這輛雙輪推車是用來運送地面上那些工具的,其中包括一隻裝滿水的大桶,還有鐵鏟、耙子、過濾器,以及連著一條水管的小型水泵。警官身邊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正在操作水泵,還有一個正在閱讀警官剛剛帶來的文件。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抬起頭來,很不客氣地打量著我。
「喂,你不能來這裡!」他說。
也許發現這樣說不太妥當,因此他立刻改口:
「這裡不准許你來。我們屬於私人作業。」
「我很清楚你們在幹什麼,柏傑督察。」
「是嗎?」他露出狡猾的微笑,「我想,我也猜出你在做什麼!請原諒,我無法允許你們這些記者來窺視我們的工作,請你走吧!」
我打算立刻跟他解釋我的身份,於是拿出驗屍官許可證。他看著我的證件,滿臉憤怒。
「好極了,先生。」說完之後,便將許可證還給了我,「但是,這上面並沒有授權你可以窺探警方作業啊!所有骸骨都將會陳列在停屍間,到時候,你去那裡看個夠就是了。這裡不允許你停留!」
起初我並不覺得有必要在這裡觀看他們的工作情況,但是警佐無意的暗示讓我頓時感到好奇;另外,柏傑督察堅持要將我趕走的行為,讓我更加疑惑。還有,我們在交談的時候,水泵已經停止運轉,池塘泥濘的部分已經露出一大半;這時,督察的助手正手拿鐵鏟,不耐煩地等著。
「督察先生,這樣說吧!」我語氣篤定,「難道你想遭到批評嗎?將一個當局已經授權的死者家屬代表拒之千里?」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說。
「我想說的是,假如你新發現的骨頭,能夠證明是伯林漢先生的遺骸,那麼這件事情對於他的家屬而言是多麼重大!想必你也知道,這件事情涉及一大筆遺產,還有一份棘手的遺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道這之間有什麼聯繫。」他看著我說,「但是,你要用這個理由堅持留在這裡,我也無能為力。但是請你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說完這些,那個助手立刻舉起鏟子,向池塘底部的泥漿裡走去,然後在那堆露出水面的東西裡不停地搜尋。督察在一邊焦慮地看著,並不停地提醒他「當心腳下」。操作水泵的那個工人,此時站在泥漿邊緣,伸著脖子往裡看。而我則跟督察站在最有利的位置看著。但是,遲遲也沒有結果。期間,助手曾蹲下撿起了什麼東西,結果卻很失望——那是一段腐爛的木頭;隨後,又發現了一隻腐爛很久的松鴉的屍體。突然,他在一處小水窪旁彎下腰,凝視著泥漿,然後直起身子,大聲叫道:
「這個東西看起來像是骨頭,長官!」
「暫時先不要挖它,」督察說,「輕輕地用鐵鍬將那團泥巴剷起來,放在篩子裡。」
助手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用鐵鍬鏟著一大團泥巴走向池塘,其他人也紛紛往放置篩網的地方跑去。督察將篩子放在木桶裡,指揮著警官和工人圍過來,意思是讓他們將木桶四周圍住,盡量不要讓我參與進來。這次的行動倒是步調一致,當他們將泥巴放進篩網裡的時候,四個人一齊彎下腰來,幾乎是完全將我的視線遮擋住了。我只好伸長了脖子,拼了命地向裡面看,才很吃力地看到一點。他們將篩子泡在水裡,不停地晃來晃去,慢慢地,泥巴被洗刷乾淨了。
督察慢慢地將篩子從木桶中拿出來,彎下腰仔細地檢查起來。很明顯,他並沒有發現什麼,因為他一直愁眉不展。
警官站起身來,轉過頭來對我詭異地笑了笑,把篩子舉到我的面前。
「你想看看是什麼嗎,醫生?」他說。
我說了聲謝謝,然後湊到跟前仔細地看了起來。裡面儘是一些小樹枝、枯葉、水草、水蝸牛、死甲殼類蟲子的屍體以及池塘底層泥漿中常見的清水貽貝;除此之外,另有三塊小骨頭,剛剛看時感覺有些困惑,慢慢地,我看出那是什麼了。
督察看著我說:
「沒錯吧?」
「是的,」我說,「很有意思!」
「我想應該是人的骨頭,是吧?」
「我想是這樣的,沒錯。」我說道。
「那麼,」督察說,「你說說看,這些是哪根手指的骨頭呢?」
我忍住笑說道:
「警官,哪根手指骨也不是,這是左腳的大拇指。」
「見鬼!」督察喃喃地說,「怪不得看起來粗壯了點。」
「要依我看,」我說道,「如果你繼續在這附近挖的話,有可能會發現整個腳骨的。」
那位便衣警員馬上照著我說的幹了起來,並且把篩子帶著到池塘裡去篩。果然,在撈了兩大筐爛泥之後,終於出現了完整的腳骨。
「這下你可得意了。」在對所有骨頭都檢查了一遍,並確定是完整的之後,督察說道。
「如果能知道你們究竟是在這裡撈什麼,我會更得意的。」我說,「腳骨並不是你們的目標,對吧?」
「我們並沒有特定來找尋什麼,」他回答道,「我們會繼續尋找,直至整具骸骨全部出現。這附近所有的池塘和溪流我都會搜索遍的,當然康諾池塘暫先不考慮,得最後再作打算,它可和這種小池塘不一樣,到時候必須是乘船去打撈。說不定頭骨就扔在那裡,它比別的水池深多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我要調查的內容大致是有了答案,雖說收穫沒有多大,但我還是離開的好,讓督察繼續他秘密的打撈工作。於是我向他道謝了之後,就循著來時的路回去了。
但是當我順著來時的小路走出樹林的時候,我思考著剛才在現場的情況。我在仔細檢查了那只被截掉手指的掌骨之後,得出的結論是,那根手指應當是死後或者是死前不久被截下的,但是比較可能的是死後。很明顯,也有另外的人和我得出了相同的結論,並且將這個結論告訴了柏傑督察,要不然這個人不會如此著急地來尋找手指骨的。我有點不明白的是,他們怎麼會知道來這邊搜索,手掌骨可是在悉德卡鎮被發現的呀!還有,即便他能夠找到,又能夠證明什麼呢?手指頭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至少手指骨是這樣的,況且目前的工作重心應該是對遺骸身份進行確認。這事的確很蹊蹺,似乎是柏傑督察掌握了某種還未公開的信息。可是,到底是什麼信息呢?他又是在哪裡得到的呢?這些問題我完全搞不明白,直到我回到舉行死因調查庭的小酒館時,腦中仍然是一片空白。我強打起精神,午飯胡亂地吃了一點東西,就準備上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