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這件差事激發了我潛藏已久的爆發力,也或許是伯林漢小姐過高地估計了工作量。總之,第四天下午,我們的工作就已經接近尾聲了。我不禁在心裡祈求,能留下一些工作,好讓我有機會與她再次到博物館去。
雖然這次合作的時間很短,但是我與伯林漢小姐的關係卻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因為這樣輕鬆、愉悅的工作關係很少見,尤其是在男女之間,像這般坦率、真誠的,就更不多見了。
每一天,等待我的是一大堆已經標好重點的參考書,以及一疊四開的藍皮筆記本;每一天,我們都在同一張書桌前工作,然後交換彼此的書籍,接著一起去牛奶鋪享受下午茶。之後,我們沿著皇后廣場的方向往家走去,一路上我們聊工作,聊阿孟霍特普四世主政時的埃及,以及埃及人仍在用泥版作為書寫工具……
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時光,愉快極了。可是當我們最後一次交換書籍的時候,我忍不住歎息,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的合作接近了尾聲,作為這位可愛病患的醫生,我的職責也馬上要結束了——她的手已經康復了,夾板也被拿了下來……總之,她不會再需要我的幫助了。
「現在我們做什麼呢?」走進中央大廳的時候,我問她,「現在喝茶是不是有點早了?不然我們去展覽場看看吧?」
「嗯,這個主意不錯!」她愉悅地回應我,「那裡有些展品跟我們看過的書有關,第三展覽室有一尊阿肯那頓1浮雕,我們可以去看看。」
我立刻響應她的建議,在她的帶領下,從羅馬展覽場開始,一路上看見了很多外貌與現代人相似的羅馬帝王塑像。
「說真的,」走到一尊標著圖拉真2,而實際上分明是菲爾梅3的半身塑像前,她停了下來,「我真不知應該怎麼感謝你,或者報答你。」
「並不需要這些。」我回答,「和你一起工作我感到非常愉快,那已經是最大的回報了;不過……」我繼續說道,「你要真想報答我,其實也很簡單。」
「我應該怎麼做呢?」
「認識一下我的朋友桑戴克。我曾經跟你說過,他是一個非常熱心的人。目前,他很關心你伯父失蹤的案子。就我對他的瞭解,如果這個案子進入訴訟階段,他會很高興為你們提供私人幫助的。」
「那麼我要做些什麼呢?」
「我只希望當他有機會給予你父親某些建議或幫助的時候,你能盡量說服你的父親接受。不管怎樣,不要表示反對。」
伯林漢小姐看著我想了好一會兒,說:
「我明白了,我能報答你的,就是通過你的朋友得到更多的恩惠。」
「不是這樣,」我辯解道,「不要誤解我的意思。對於桑戴克博士而言,這並不是施捨恩惠,而是滿足他的專業癖好。」
她疑惑地笑了笑。
「你不相信嗎?我給你講個例子吧!」我急切地說道,「一個外科醫生竟然在寒冬的夜晚趕到醫院進行緊急手術,並且沒有任何報酬,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只是利他主義在作祟嗎?」
「是的,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這是他的工作,他有責任對抗疾病,救死扶傷。」
「可是,我並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差別。」她有些茫然地說道,「為了愛,而不是為了報酬工作?不管這些了,如果有機會見面,我會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但是,我不會將這視為對你的報答。」
「我不在意這些,只要你答應我這樣做就行了。」說完這句話,我們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真奇怪,」她突然說道,「我們每次的話題最後總會回到我伯父身上。這倒提醒我了,他之前捐贈給博物館的那些寶物和阿肯那頓浮雕放在同一個展覽室裡,你想去看看嗎?」
「嗯,很想。」
「好的,那我們去看看那些展品吧!」她突然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臉頰上泛出一些紅暈,羞澀地說道,「然後我還想讓你認識一位我非常知心的朋友。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最後匆忙補充的那句話,讓我的心情一下跌入低谷。我在心裡咒罵著她的這位朋友——如果是位男性的話!但是,表面上我仍然客氣地表示,很樂意見識一下這位贏得她的友誼的人。不過,她隨後一陣莫名的大笑,聲音美得猶如鴿子咕咕的鳴叫,頓時讓我窘迫起來。
我邁著大步走在她的身邊,雖表面很平靜,但是內心正在焦慮地揣測著即將面對的場面。他也許是博物館裡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人物,讓人厭惡的第三者,破壞我與伯林漢小姐之間完美的親密感;他也許是位帥氣的青年男子,讓我心中的幻想瞬間破滅。她羞澀的笑容、腓紅的臉頰對我而言是一種不祥的預兆,這讓我一路上不停地揣測,其中也帶有一絲沮喪。直到走到展覽室寬敞的入口時,我才憂心忡忡地瞥了她一眼,而她只是衝著我神秘地笑笑。這時,她停在一個展櫃跟前,清了清嗓子然後看著我鄭重其事地說道:
「這就是我要介紹給你的朋友,」她說,「讓我來介紹一下,雅特米多魯斯出土於費尤姆省……不要笑!」她哀求著說道,「我是非常認真的。你應該聽說過吧!有些虔誠的天主教徒會全心全意地信仰年代久遠的聖徒。例如我,我對雅特米多魯斯就懷著這樣的感情。你肯定想像不到,在我孤獨、寂寞,沒有朋友傾訴的時候,是他安慰了一個寂寞女子的心靈。他的臉上時刻充滿了溫柔、睿智的神情,就單憑這一點,我相信你也會喜歡他的。我希望你能分享我們秘密的友誼。我是不是有些傻,或者有些感情用事?」
聽她說完這些,我著實鬆了口氣。我的感情溫度計,原本已經跌到最低點,但是現在正在逐漸的上升,而且幾乎達到了頂點。那是多麼可喜,而且讓人心疼的心意啊!她竟然希望我能分享她這份神秘的友誼。而她總是在孤單的時候,來到這裡與這位古希臘人沉默地對話,這又是多麼奇妙的行為啊!這與她神秘的氣質恰好吻合。我被她深深地打動了,此時我正沉醉在剛剛萌生的親密感裡。
「怎麼?你覺得我很可笑嗎?」也許是因為我半天沒有反應,她略顯失望地看著我說道。
「不,不是這樣。」我急切地解釋道,「我想讓你感受到我的同情與欣賞,可是又害怕表現得過分誇張,讓你有被冒犯的感覺,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
「哦!不要理會這些,只要你能理解我就好!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說完,她又是微微一笑,這讓我立刻心花怒放。
我們靜靜地站在那裡,觀賞著眼前這具木乃伊——我們的朋友雅特米多魯斯。看起來,這不像是普通的木乃伊。從形式上而言是屬於埃及的,但是感覺上卻又有著十足的希臘風味。放置木乃伊的盒子上,裝飾著顏色鮮明的線條,這不僅蘊涵著埃及風味,而且又如此的纖細優雅。相比之下,四周的木乃伊就顯得過於粗俗和野蠻了。不過,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幅取代了原本放置面具的畫像。這幅畫,的確讓我大開眼界。主要是因為,它並不是一幅油畫,而是一幅蛋彩畫。不管從哪個角度觀察,它都與現代畫非常相似,幾乎沒有一絲陳舊或者古朽的味道。奔放的畫法,以及恰到好處的光彩,看起來就好像昨天剛剛完成似的。真的,絲毫沒有誇張,假如用普通的金框將它裱起來,放在現代畫之中,絕對不會有人懷疑。
伯林漢小姐發現我一臉的仰慕,頓時讚許地看著我,微笑著說:「這是一幅漂亮的畫像,對嗎?」她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臉很迷人。親切、溫暖,又帶有一點憂鬱,總之充滿了魅力。當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就愛上他了!你看,希臘風味很濃厚,對嗎?」
「嗯,一點也沒錯,雖然四周都是埃及的神祇和象徵符號。」
「也許正因為這些神祇和符號,」她說,「我們才更深刻地體會到希臘人溫和、謙遜的中庸態度,他們喜歡並且願意去欣賞所有的異國文化。棺木旁邊站著的是犬頭神、諸神之後和死亡之神,底下是王權守護神和智慧之神。可是,我們並不能因為這些,就判定雅特米多魯斯崇拜這些神祇。這些神之所以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他們成為了美麗的裝飾品,並且也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對這位古人真摯的感情,恰好就體現在這裡。」
她指了指木乃伊胸飾下方的那塊兒橫匾。
「是的,」我鄭重其事地回應她,「非常高尚,非常有人情味。」
「非常的誠懇,」她補充道,「那的確很動人,『別了,雅特米多魯斯!』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人類訣別之時的哀痛情感。比起那些浮誇、矯情的哀悼文字,或者現代人絲毫沒有誠意的『並未失去,只是先走一步』的墓誌銘,真是顯得高雅多了!他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的族人,他們再也無法見到他,再也無法聽見他的聲音了,他們知道這就是訣別。簡單幾個字,卻蘊藏了深厚的愛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