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眼 第2章   蠱惑之音 (1)
    人與人之間的相識必須通過適當的引薦——長久以來,這就是被受教育之人視為世俗規範而謹守(當必要時)的禮儀。為了彌補我在上一章未能遵守這項禮儀的過錯,在此章我將馬上作出補充,何況下面敘述的事情已是兩年後發生的了。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保羅·拜克裡——前不久剛畢業的醫學博士,這一天正穿著整潔的長禮服,戴著高帽子,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裝滿煤炭的布袋與高高堆著馬鈴薯大托盤間的窄道上。

    這是我在百花巷的一家商店時的情形。我之所以會在那裡,是為了打聽一位出診病人的地址。這位病人是我這天早上最後要出診的對象,住在奈維爾巷49號——老天才知道這地方究竟在哪兒,所以我打算向煤炭店老闆娘問問路。

    「請問——奈維爾巷怎麼走?」

    這位賈柏雷太太知道路,而且十分熱情地為我指引。她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臂——此後的幾周,我衣袖上的褶子一直都沒有消失——用顫抖的食指指向前方的一條小巷。

    「就是那條小巷子。」賈柏雷太太微笑著說,「穿過一道拱門就是了。從菲特巷往右轉,再往前就是布爾姆住宅區。」

    我向這位好心的太太道了謝,慶幸這天的出診任務終於要結束了,可以早點回去美美地泡個熱水澡。

    實際上這天我是替別人出診的——可憐的迪克·巴納老醫師,他是聖瑪格莉特醫院裡出了名的老頑童,前一天剛搭上一艘紅醋栗貨船到地中海旅行去了。雖然已不是第一次在早晨出診,但我仍覺得這好似一次地理探險。

    我穿過菲特巷,很快就看到刻有「奈維爾巷」字樣的一道狹長的拱門,隨後,就像許多在倫敦小巷中穿梭的遊客那樣,我也同樣經歷了一連串驚奇的事情。原本以為這只是倫敦常見的那種陰暗的小巷,可等我穿過那道拱門後,一排整潔熱鬧、色彩明快的小店舖頓時映入了眼簾——暖色調的舊式屋頂和牆面,它們在鮮綠嫩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在市中心,偶然看到一棵綠樹便會令人竊喜萬分,而這裡不僅綠樹成蔭,還有成片的灌木叢,甚至還有花叢。巷道的兩邊分佈著花圃、老舊的木籬笆與修剪一新的矮樹叢,為這塊小地方平添了幾分雅致。隨後我與一群女工「狹路相逢」了,她們穿著顏色鮮艷的工作服,微卷的髮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猶如一簇搖曳在樹籬間的野花,為這寧靜的角落增添了幾分活力。

    一個花圃的甬道上鋪著環狀的磚塊,我仔細一瞧,原來那是由很多造型古樸的石頭墨水瓶底兒朝天埋在地裡鋪成的。當我瞥見大門上刻著的門牌號正是我苦苦找尋的,不禁想到這位病人也許是個文人,或是律師、作家,甚至是個詩人,要不怎麼會有如此雅興裝飾宅院呢?因為沒見有門鈴和門環,所以我直接拉開了門閂,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如若說巷子裡的景像帶給人驚喜的話,那麼眼前的一切可以算是真正的奇觀了,猶如夢境一般,這裡距離喧囂的艦隊街僅幾步之遙。我置身於一座高牆內的舊式花園中,一關上庭院的大門,一切屬於城市的聲光瞬時被擋在了外面。我被四周的景象怔住了:綠樹鑲著金邊,花圃裡百花綻放,羽扇豆、金魚草、金蓮花與塔尖狀的毛地黃和茂密的蜀葵構成了前景;飛舞在花叢中的一對黃綠色的蝴蝶,隨著花下一隻毛色光潔、體態豐滿的白貓追逐嬉戲,一起一伏。白貓忽地躍起,雪白的爪子在半空中一陣撈捕;後方的景致也同樣賞心悅目:一幢老舊的古宅,渾厚的屋簷,頗具滄桑感。或許在那些紈褲子弟乘著馬車駛過小巷去風流快活的時候,溫雅的艾薩克·沃爾頓悄悄地離開了他位於艦隊街的鋪子,穿過菲特巷到神殿園去享受垂釣時光的時候,這棟宅子就已經存在於這世上了吧!

    我被這超然的景致所震驚,以至於手一直拉著門鈴的拉繩都未能察覺。直到理智很不合時宜地甦醒,提醒我來訪的目的時,我才注意到門鈴下有一塊刻著「奧蔓小姐」字樣的銅牌。猛然間門被打開了,一位中年婦女射過兩道銳利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著我。

    「難道我拉錯門鈴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真夠蠢的。

    「我怎麼知道?」她反問一句,「或許是吧,男人常做這種傻事,然後道歉個沒完。」

    「我不是那種過分的人,」我辯解道,「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目的似乎達到了——你已經開始關注我了。」

    「你找誰?」她問。

    「伯林漢先生。」

    「你是醫生?」

    「是的。」

    「快隨我上樓去,」奧蔓小姐提醒道,「當心別踩著油漆。」

    在這位女嚮導的引領下,我穿過寬敞的大廳,登上雅致的橡木樓梯,謹慎地踏在階梯中央鋪的一張長條墊子上。到了二樓階梯的平台,奧蔓小姐打開一扇門,指了指裡間的屋子:「在那兒等著吧,我去告訴伯林漢小姐你來了。」

    「我說的是伯林漢先生——」我的話還沒說完,門就在我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只聽到門外奧蔓小姐迅速下樓的腳步聲。

    我很快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尷尬的境地。我所在的房間跟另外一間是相通的,儘管中間的門關著,可我還是能隱隱聽到隔壁房間的談話聲。一開始很模糊,時斷時續,但隨後突然爆發出一陣異常憤怒的喊聲:

    「是的!我是說過!而且我還要再說一遍:賄賂!狼狽為奸!你想收買我,不可能!」

    「冷靜點,葛德菲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另一個聲音低沉地說道。我故意咳嗽了幾聲,還移動了椅子,隔壁的爭吵聲立即降了下去。

    為了使自己不再去注意隔壁的動靜,我好奇地打量著我所在的房間,依據房內的擺設猜測著主人的癖好。這個房間十分特別,既帶著可歎的舊時尊榮與個性,又充滿著錯綜的矛盾。就房間整體的基調而言它略顯清貧,幾乎沒有什麼傢俱,即使有,也是最便宜的那種:一張小型餐桌與三把溫莎搖椅,其中一個沒有扶手;地板上鋪的條紋毯子,已經洗得發白了;桌上鋪著廉價的棉織桌布,此外再加上一組書櫃——如果碼起來的雜貨箱也算是書櫃的話——這些就是房內的所有傢俱。雖然略顯貧寒,卻充滿一種居家的閒適感;雖然近乎清教徒式的簡約風格,卻不失其品位。黃褐色的桌布配上淡綠色的舊地毯,毫無俗氣之感;溫莎搖椅同餐桌漆成了低調的褐色,看得出桌腿都經過精細的打磨;擺在桌子中央的深褐色花瓶裡,插滿了新剪的花枝,這為素樸的房間增添了一抹鮮亮的色彩。

    但最令我感到困惑的還是剛才所提到的矛盾性。比如那個書櫃,幾乎是自家手工製作、上漆的產物,而上面卻擺滿了古代藝術品與稀有的考古精品,甚至連壁爐架也被利用上了,上面放著一塊十分精美的青銅——絕不是塑膠的——希臘睡神頭像的複製品,還有一對埃及陪葬俑烏沙伯替的塑像。除了牆上掛著的一些飾品外,還有幾幅銅版畫。這幾幅珍貴的畫作都有署名憑證,全都是東方的真跡,另外還有一張十分精緻的埃及草紙畫的高級仿真品。簡陋普通的傢俱與昂貴稀少的精品、寒酸相與極致品位的結合所產生的矛盾,實在讓人費解。我不禁想像:即將面對的會是一位怎樣的病人呢?是隱居在秘密巷子裡的守財奴?還是孤芳自賞、自命清高的學者、哲人?抑或者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怪人?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時,隔壁再一次傳來了憤怒的爭吵聲:

    「你這是在誹謗我!你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說是我把他弄走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另一人反問道。

    「我只是認為由你去查出他的下落更合理,因為這是你的責任。」

    「什麼?我的責任?」第一個聲音驚訝地說,「那你呢?你的責任又是什麼呢?如果真的追究起來,我想你的嫌疑最大!」

    「不要亂說!」另一人大聲地吼著,「難道你在暗示約翰是被我親手殺死的嗎?」

    在這場精彩、激烈的談話過程中,我只能悄悄地站在那兒,吃驚地聽著。後來,我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雙手捂著耳朵,靜靜地待了一分鐘,接著我的背後傳來了很大的關門聲。

    我頓時跳起身來,難為情地轉身——我知道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可笑。我發現門口站著一個身材修長、十分迷人的女孩。她的手正放在門鈕上。見到我則向我恭謹地鞠了一躬。我雖然只是稍稍地一瞥,但卻發現她和週遭的環境非常契合。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頭髮烏黑,象牙白的臉上嵌著兩顆灰黑色的眼珠。她站在那兒,就像特波赫——十七世紀荷蘭巴洛克時期的一位畫家——所描繪的人物畫中的形象,整體的色調是那麼低沉,只有黑、白兩種顏色。雖然她穿著樸拙的舊衣服,但是仍然不乏為一個淑女,而且眉宇間透出一股在逆境中越挫越勇的氣勢。

    「很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她不好意思地說。在她說話的時候,我發現她嚴肅的嘴角變得柔和了起來,不禁使我想到自己剛剛被她撞見時的窘態。

    「遲到一會兒沒有關係的。」我喃喃地說,事實上我很高興能夠有機會喘口氣;可就在我言不達意時,隔壁房間的爭吵又開始了。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根本就沒有這回事!該死,你為什麼要這樣說,你這是指控我跟人串通!」

    伯林漢小姐——我猜想她就是——急匆匆地穿過房間,漲紅著臉。其實也難為她了,就在她快走到房門口時,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衝了出來。

    「露絲,快跑,你父親瘋了!」這位男子大叫著,「他真的是徹頭徹尾地瘋了!我拒絕和他進行任何溝通。」

    「可是,這次會面並不是他主動提出來的啊!」伯林漢小姐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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