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公元27—約97年),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他的祖先從魏郡元城遷徙到會稽。王充年少時就成了孤兒,鄉裡人都稱贊他孝順。喜歡博覽群書但是不死記誦書本章句。家裡窮沒有書,經常去逛洛陽集市上的書店,閱讀那裡所賣的書,看一遍就能夠背誦,於是精通了百家之言。後來回到鄉裡,住在家裡教書。會稽郡征聘他為功曹(官職名),因為多次和上級爭論,和上級不合而辭職離開。
王充是我國東漢時期重要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在我國哲學史上有重要地位。他的著作保存下來的只有《論衡》一書,是一部富有戰斗性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著作。
一、唯物主義的天道觀
王充所處的時代,封建社會內部的矛盾已日益尖銳化,東漢王朝的統治者在精神上更加需要宗教唯心主義,西漢後期發展起來的讖緯迷信,經東漢光武帝劉秀的提倡,這時已成為官方的統治哲學。
在這種歷史條件下,王充高舉“疾虛妄”的旗幟,對當時已經成為官方哲學的讖緯迷信進行了堅決有力的批判,通過這種批判建立起他的唯物主義無神論思想體系。王充的戰斗精神,為後來的唯物主義者樹立了榜樣。
從春秋戰國以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斗爭的重要問題就是天地萬物是怎樣構成的。唯物主義認為天地萬物是由物質性的“氣”或“五行”等構成的;唯心主義認為天地萬物是根據“天”的意志構成的,或者認為是人的精神(心)所派生的。唯心主義為了反對唯物主義,往往要對唯物主義觀點進行唯心主義的歪曲和改造,例如在董仲舒那裡把“氣”神秘化,認為“氣”也具有某種道德的性質。因此,要發展唯物主義,批判唯心主義,就必須對這些從唯心主義立場歪曲和改造唯物主義觀點的理論進行駁斥。
王充的唯物主義自然觀是“氣”一元論,他提出“元氣”為天地萬物的原始的物質基礎。氣是和雲煙相似的物質,是沒有意志的。他說:“天地,含氣之自然也。”又說:“天覆於上,地偃於下,下氣蒸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氣的屬性是“自然”,“無為”。自然就是說本來如此,無為是針對有為(有目的有意志)而言。這也就是說,自然界按照它自身的規律運動變化著,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裡王充不僅明確地說明了天地萬物是由物質性的“氣”構成,而且針對著唯心主義目的論特別強調天地萬物的構成是沒有目的的,不是由有意志的天所決定的。王充花了很大力氣論證“天道自然無為”的觀點。
王充批判地吸取了老子哲學中自然無為的思想。他說:“謂自然無為者何?氣也,恬澹無欲無為無事者也。”王充強調氣的自然無為,正是和董仲舒以來的神學唯心主義針鋒相對的。“天人感應”的目的論,把天說成有意志的人格神,把自然界萬物說成是天有意創造的。王充強調自然無為,正是要打破這種關於“天”的神秘觀點。
他說:“儒者論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這是說,儒者所說天地是有目的產生人類,都是胡說八道。天地的氣相交合,人類自然而然地就產生出來了;就像夫婦的氣相交合,孩子就自然地生出來一樣。這也就是說,天不能有意志地創造人,因為天地都是氣,氣是無意志的。天既然不能有意志地創造人,當然也不能有意志地創造萬物,他又說:“夫天不能故生人,則其生萬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氣,物偶自生矣。”自然界萬物的生成死滅,都是物質元氣自己變化的結果,事前根本沒有什麼神意的安排。
王充的唯物主義主要斗爭鋒芒是針對唯心主義“天人感應”目的論的。王充在這個問題上站在唯物主義立場,根據當時的科學和常識對唯心主義進行了批駁。王充指出,“天人感應”論者抹殺了天和人的差別,鼓吹“天人合一”,但是天是客觀存在著的自然界,根本沒有意志;而人是動物中具有智慧的東西,有感情欲望,因而才能進行有意志、有目的的活動。他說:“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為者口目之類也,口欲食而目欲視,有嗜欲於內,發之於外,口目求之,得以為利欲之為也。今無口目之欲,於物無所求索,夫何為乎?”這就是說,天為什麼是無目的、無意志的自然無為的客觀自然界呢?因為天沒有什麼像人一樣的口目。只有有口目的東西,才是有意志作為的。口要吃東西,目要看東西,這是由於他內心有欲望,欲望表達到外面來,口目就去尋找,尋找到了,才使它滿足,這都是欲望的所作所為。然而天沒有像人一樣的口目的欲望,對於外物沒有什麼要求,怎麼能說它有意志有目的呢?所以,王充認為,說天和人一樣是有意志的,天人因此能相互感應,是沒有根據的胡言亂語。
王充還以唯物主義自然觀為武器,對建立在唯心主義“天人感應”目的論基礎上的“君權神授”等讖緯迷信進行了尖銳的批判,發展了無神論思想。
“天人感應”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例如宋景公時熒惑守(在)心,火星出現在宋國上空,認為是不吉利的,宋國的太史子韋勸宋景公嫁禍於宰相或人民,宋景公不干,說了三句好話,因此天給宋景公延壽二十一年。這就是善有善報。王充批駁說,火星在宋國上空出現,純是自然現象,與宋國的政治沒有關系,如果宋景公說三句好話就能延壽二十一年,那麼“堯舜宜獲千歲,桀紂宜為殤子”。其實不然,因為“天道當然,人事不能卻也”。火星的出現,不會因為人君說了好話就消失的。又如有人給別人不潔淨的食物吃,天就要差雷公來懲罰,使其中雷身死。這就是惡有惡報。對於雷公擊死人的說法,王充親自觀察過被雷擊死的人,“須發燒焦”,“皮膚灼焚”,“臨其屍上聞火氣”。他斷定人被雷擊死是被天火燒死的,根本無所謂雷公懲罰。
王充對於一般的社會迷信如卜筮、祭祀、相信鬼神等,也進行了批判。他否定了靈魂不滅、人死為鬼的說法。他指出人的精神依靠身體,精神不能脫離身體單獨存在,因此人死後不會變成鬼。他說:“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人死而血脈枯竭,形體腐朽變成一堆灰土,哪兒會成為什麼鬼。王充還從認識論上指出鬼的觀念的產生是由於假象,例如人生病的時候神志不清胡思亂想,就容易見鬼,他說:“凡人不病則不畏懼,故得病寢衽,畏懼鬼至。畏懼則存想,存想則目虛見。”人生病時害怕有鬼,時常想著有鬼,反而容易見到鬼,這種鬼實際上是腦子裡胡思亂想的假象,並不是真有什麼鬼。王充的這些思想,否定了鬼神的存在。
王充還說,“天人感應”論者認為“天生五谷以食人,生絲麻以衣人”是把天當成“農夫桑女之徒”了,是完全和天道自然無為的觀點相違背的。他認為,天地化育萬物的力量就在於萬物都能在天地之中自然而然地生長。他說:“天者,普施氣萬物之中,谷愈饑而絲麻救寒,故人食谷衣絲麻也。夫天之不故生五谷絲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災變不欲以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氣自變而人畏懼之。”這話的意思是說,天把氣普遍地散布在萬物裡面,五谷可以充饑,絲麻可以御寒,所以人吃五谷,穿絲麻。但天不是有意地生出五谷絲麻給人做食物和衣服的,就像自然災害變異並不是天有意識地譴責人一樣。就在《自然篇》中,王充對這個問題又說:“春觀萬物之生,秋觀其成,天地為之乎?物自然也。如謂天地為之,為之宜用手,天地安得萬萬千千手,並為萬萬千千物乎?”自然的萬物是那樣多樣、復雜和豐富,如果說是天有意識制造的,那是難以想象的。“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則無為也。”王充這種天道自然無為的思想,肯定了自然界的物質性以及自然界的發展變化的規律性。
王充用唯物主義思想區別天道和人事,從理論上揭露了讖緯迷信的荒謬之處,動搖了“君權神授”的思想,沉重地打擊了董仲舒以來的“天人感應”目的論。他的無神論思想的戰斗意義就在這裡。
二、反神學目的論的認識論
王充在《論衡》一書中,破除了對鬼神及其禁忌的迷信。在王充生活的時代,各種鬼神迷信泛濫。王充在《論衡》中對各種鬼神迷信及其禁忌,尤其是對“人死為鬼”的謬論進行了深刻的批判。他很風趣地說,從古到今,死者億萬,大大超過了現在活著的人,如果人死為鬼,那麼,道路之上豈不一步一鬼嗎?王充認為人是由陰陽之氣構成的,“陰氣主為骨肉,陽氣主為精神”,“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兩者不可分離。
王充破除了對天神的迷信。漢代的唯心主義神學,鼓吹天是至高無上的神,像人一樣具有感情和意志,大肆宣傳君權神授和“天人相與”的“天人感應”說。說什麼“天子受命於天”,“承天意以從事”;天神能賞善懲惡;君主的喜怒,操行好壞和政治得失都會感動天神作出相應的報答,而自然界的變異和災害就是天神對君主的警告和懲罰。王充針鋒相對地指出:天是自然,而不是神。
他說,天和地一樣,是客觀存在的平正無邊的物質實體,它有自己的運行規律。日月星辰也都是自然物質,“系於天,隨天四時轉行”。天和人不一樣,沒有口眼,沒有欲望,沒有意識。人和萬物都是天地放出來的“恬淡無欲,無為無事”的“氣”自然形成的,並沒有什麼東西在主宰他們。王充否定君權神授。他說:“人,物也,雖貴為王侯,終不異於物。”指出帝王也是人生的,不是什麼天神產生的後代。人們對鬼神的祭祀,有的是為了報答先人的功德,借以勉勵後人。有的是對自然災害無能為力,不得不乞靈於鬼神相助,以獲豐收。但是,所有被祭祀的對象都是無知的,實際上並不能給人們帶來什麼禍福。王充還尖銳地批評了種種迷信禁忌和人可以“得道仙去”、“度世不死”的虛意之言。
對於漢代唯心主義神學宣揚的“天人感應”說,他用大量篇幅一一進行駁斥。指出自然災異和君主、官吏的政績得失之間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系,而且指出即使兩者同時發生,也只是一種偶然的巧合,根本不是什麼天神的“警告”。他精辟地指出:“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也就是說,精神不能離開人的形體而存在,世間根本不存在死人的靈魂。至於說有人聲稱見到了鬼,其實是人的恐懼心理造成的。所見的“鬼”只不過是一種幻覺。
王充在他的唯物主義自然觀的基礎上建立了唯物主義認識論。首先,王充唯物主義地解決了形神關系的問題。他指出人與物的區別在於人有智慧,他說:“人,物也,萬物之中有智慧者也。”人的智慧是人的生理作用,他說:“形須氣而成,氣須形而知,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王充認為,人的精神作用,是因為人稟受了“精氣”,精氣是物質性的,精氣在人的身體內猶如粟米在口袋中一樣。
他的這種解釋當然是不科學的,但他認為精氣必須依賴人的身體發生作用,離開人的身體,精氣也就消亡了,就沒有什麼精神活動了。這種觀點肯定了身體(物質)決定精神,精神是物質派生的,是唯物主義的形神學說。王充說:“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王充在當時自然科學所能達到的水平的基礎上,力圖堅持唯物主義路線,為人的精神作用找一個物質基礎,這是很可貴的。
當然,這裡王充在形神問題上也留下了一個漏洞,這就是他認為人的精神是“精氣”在人的身體中所發生的作用,雖說人的精神作用離不開身體,但是“精氣”卻可以離開身體,這樣就又給了唯心主義利用的機會。王充的形神學說是對桓譚的唯物主義形神學說的繼承和發揮。
王充認為,人要獲得認識,首先要由人的感覺器官與外界事物接觸。他強調,認識“須任耳目以定情實”,“如無聞見,則無所狀”。王充重視感覺經驗是針對著唯心主義先驗論的。他反對有生而知之的聖人,指出聖人不與客觀外界相接觸,不目見耳聞口問也不能獲得知識。他說:“使一人立於牆東,令之出聲,使聖人聽之牆西,能知其黑白短長鄉裡姓字所自從出乎?”隔牆立著一個人,聖人看不見他,也就不能知道他的相貌家庭和姓名。這是說,沒有感覺經驗,是不可能得到認識的。他又說:“離婁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內;師曠之聰,不能聞百裡之外。”離婁那樣好的視覺,隔著帷布也看不見東西,師曠那樣好的聽覺,距離太遠的聲音也是聽不到的。這是說,聖人的感覺能力與一般人是相同的,認識的規律,聖人也是不能違反的。王充由此得出結論“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生)知者”,完全否定了生而知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