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碧瑤前山消失的那部分由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共同帶去藏寶的日本軍人,幾乎是在工程竣工的同時消失的。那時候,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一切已經準備妥當,當那些士兵們像往常一樣最後一次進入洞內之後,守在洞口的島田和松下迅速合力將幾小時前才裝好的鐵門嚴嚴實實地蓋了上去。
幾乎與此同時,島田打開了掛在腰間的紅色遙控開關,在洞內約50米深處早已被秘藏在那裡的一隻小鐵罐立即絲絲向外噴氣。這是一種能立即置人於死地的神經芥子毒氣,無色無味,但卻毒性巨大,當受害者感覺到它的存在時,已經不可能再移動半步,死神已悄然降臨。據說,這種毒氣的真正主人,是二戰時期駐紮在中國東北的臭名昭著、令人談之色變的日本陸軍731部隊。
什麼聲息也沒有,廣大的熱帶叢林裡,只有遊走不定的風聲。
過了一陣,島田川秀聽到了自來叢林之後從未聽見過的,既非虎嘯又非猿啼的莫名其妙的叫聲。
他的身上立即起滿了鮮紅的肉疙瘩,緊握鐵柄的手哆嗦不已。
松下明子的反應竟比島田川秀還要劇烈。這個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國培育出來的殘暴軍人,此時竟渾身僵硬,眼睛發直,要不是他對洞內那些立即就變成了冤魂的士兵的恐懼,他早就鬆了手,跑得遠遠的。
半個小時之後,他們才膽膽怯怯地把手鬆開。可是,他們捲曲的手指,依然不敢徹底伸開,他們要隨時準備再次把那鐵門蓋上去。
就在他們先後戴上防毒面罩探了頭向洞內張望的一剎那,他們幾乎同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不像是人發出來的,帶著濃重的陰氣和刺骨的寒氣。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都禁不住恐怖地大叫起來,情不自禁地拔腿要跑,又都不約而同地收了腳步,並一同抓住了鐵門的手柄,再次將那洞口摀住。
在東方,有許多相信鬼的國家,鬼文化十分豐富,許多處公園,都能見到「鬼府」一類的景點。鬼府裡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有好鬼,有壞鬼,有不好不壞的鬼;鬼府裡有大王,有忠臣,也有奸佞。最有意思的是,他們把自己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也鬼化,自然都是些正直無私的好鬼……他們怕鬼而又敬鬼,達到了相當迷信的程度,以此來表達一種因果報應的思想。
當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感覺到洞內的人再也不可能復生的時候,才揭開了門蓋,雙雙躺在地上,像死人一樣,直到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們才爬了起來。
他們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首先,在下面這些屍體中,要選出五十五具來,以備後用。這五十五具屍體到底有什麼用途,怎樣去用,島田和松下一概不知。
他們只是得到「上級」通知,要他們選出五十五具屍體,選的標準是骨節大而且堅實。選出之後,就放在洞內靠近洞口的地方。其餘的,全都毀掉。
因此,他們必須把其餘那些選剩的屍體拖出來,潑上汽油,燒成灰燼。
這個過程並不複雜,但做起來卻相當艱難。關於這件事,島田曾寫過一篇文章,戰後多年,在他彌留之際,發表在菲律賓的一家報紙上:
在誰先進去的問題上,我與松下明子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往日,遇到有什麼決策性的問題,他總愛與我爭個先後,他好像有一種想法,認為這個小組,應該由他來當組長,我最多只能做他的配角,甚至做配角也不恰當,只能當一個小兵。我並沒給他這樣的機會,這讓他很不愉快,一直對我耿耿於懷。我並不懼怕這一點,在這片深山密林中,少了我,料想他松下明子也無法控制局面。他不敢把我怎麼樣,雖然離本部很遠,甚至看起來完全是脫節的。
今天,我打算給他這個機會。老實說,我害怕了。我先是把半邊耳朵貼上洞口去聽,什麼也聽不見。然後,我把整個頭都伸了進去,當然,還是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他們死了,那些與我們同甘共苦——不,那些比我們苦十倍百倍的弟兄,已經死去了!死亡之神已經攫住了他們,他們一步也不能挪動了,更不要說跑到洞口來掀掉鐵蓋。
事實上,那種洞是特殊的,九曲十八彎,時寬時窄,即便有力氣,要摸到洞口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呼吸已幾乎停止。我知道他們是百分之百地死去了,而且,毒氣也應該散發得差不多了,可是,我的心裡總是發虛,總認為毒氣還沒散盡,總認為他們沒有死,他們一個一個地端坐在那裡,等著我們一進去,就圍上來把我們掐死。或者,他們即便已經死去,由於死得太冤,死得不明不白,一定早早地變成了厲鬼,青面獠牙,伸出利爪,直待我們進去,就把我們撕成碎塊。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思想,我又立即把頭縮了回來。
我對松下明子說:「你說說,我們該怎麼辦?」
我本來想對他說:你先進去看看吧。但我知道,這時候,也就是我們合夥殺死這些弟兄的時候,我們的眼珠一定都是血紅的。殺人殺到眼珠血紅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可以懼怕的了,死都不怕,還怕我這個組長嗎?說不定,我這麼一說,他會誤以為我等他進去之後,便又會立即捂上鐵門。
因此,我換了一種說法。松下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虛榮心特別重,我這麼一說,他一定認為我這當組長的在向他這個副組長討計策,心裡就會很舒泰,就會自告奮勇地首先進去看個究竟。
然而,在這關鍵時刻,他卻頭腦清醒,沒有中我的計,他居然把我剛才的問話重複了一遍:「你說說,我們該怎麼辦?」
我想了想,只好說:「我倆一同進去看看。」
這個建議是最合理的,松下明子只好同意;那時候,我們真是互相提防著啊,那個洞口,只容一個人進出,誰先把上半身鑽進去呢?我說過,這時候,我是絕對不可能命令松下明子的,別說是我,在這生死關頭,就是天皇陛下親自到場,松下也未必就會聽他老人家的。普通人沒經歷過那種場景,自然也難以理解,在某些場合,任何命令都是無效的。
松下明子只是血紅著眼睛盯住我,看我怎樣發話,這時候,我又只好說:松下,我先進去,你緊隨我而來。松下不言聲,但看得出來他對我的這個提議是滿意的。
我把手槍使勁地掖了掖,又把軍刀死死地拽了一下——這同樣是下意識的自我防衛動作。然後,就把頭鑽了進去。但與此同時,我一把抓住了松下明子的手,也就是說,他的手是跟我的上半身一同進去的。當我的整個身子滑進去之後,我猛地往裡一拉,把松下明子也扯了進來。
我的朋友們,要我現在講出我所看到的景象,真是一件於我來說最為殘酷的事情。我的那些兄弟們,沒有一個人是閉著嘴和眼睛的,他們的眼睛瞪得滾圓,就像要瞪裂了似的;是的,瞪裂了,因為一絲一縷的血,已從眼角流了下來。這時候,那些血還沒有干,如果我膽敢去摸,我相信一定還有熱度。可是,我不敢去摸,松下明子更不敢去摸,我們只能遠遠地站著。他們的嘴唇都是烏青的,像那些被水淹死的人。
我不知松下明子見到這一幕怎樣想,我當時唯一的感覺就是痛!殺死一萬個敵人我也不會心痛(很抱歉,我是軍人,殺敵人是軍人的天職,因此我只能老老實實地這樣說),但是,我是在殺害我的同胞啊!我對松下明子說:向弟兄們默哀吧。
這一次的默哀是發自內心的。我低垂著頭,心裡流著血。
接下來,我們才開始了「選材」的工作。
我們蹲下身去,就像盜屍的人一樣,或者像買牲口的人,一個一個去摸他們的手臂和大腿的骨節,先篩選出一部分,再逐個淘汰。把五十五個強壯的屍體選出來之後,我們將他們拖到了一邊去。
接下來,我們把那些「廢品」——偉大的將軍們是這麼稱呼他們的——一個一個地往外拖,不過,這時候,我和松下明子都明白了一點,我們當中,哪怕只要死去一個,另一個也別想活了,不需要別人來處置我們,我們會「自然」死亡的。並不是說我們會被嚇死,而是我們的精神會直接性地崩潰。
是的,這時候,我們都需要一個活物在身邊,才可能把我們已經坍塌下去的精神勉強支撐起來。只要另一個人出現了意外,那剩下的一個,就絕對不要想能獨自活下去。
因此,說到這一點,你就會理解:當我去搬一具屍體,而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似乎還狠狠地抓了我一把的時候,我禁不住尖叫了一聲,松下明子聽到我的叫聲,立即跑過來。「什麼事?什麼事?」他問道,我神情恍惚地指了指那具企圖抓住我的屍體,松下明子一刀便砍下了那死人的頭顱,並安慰我說:「沒事了,沒事了。」
到此,我們兩個半小時前還在互相猜忌的生死冤家,已經產生了生死與共的戰鬥友情!說到這裡,今天和平年代裡的人們大概是不好理解的,但是,我,一個在戰爭年代殺了許多人的罪犯,多麼希望你們一輩子也不要理解其中的「奧秘」!
我們把這些「廢品」搬出去之後,就把剩下的所有汽油全部潑上,一把火燒去。火光熊熊,要不是我們首先有效地控制了範圍,絕對要引起森林大火的。但說句實話,按我們當時的心情,真想來一次森林大火,我們希望用這火光來徹底洗滌的我們的恐懼和罪惡。但這樣的事情我們是萬萬不能做的,如果真的引起火災,我們就算洩密了,就要惹出天大的禍來,我們的狗頭也就不保!
島田川秀在那篇文章中還說,他們把「無用」的屍體燒燬之後,用鐵蓋蓋住洞口,再在鐵蓋上敷上水泥,就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至於為什麼要在洞裡留下那五十五具屍體,他們不知道,也根本不想去知道,他們已沒有了那份精力和閒心。他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完成任務了,完成任務了……
第一次,他們的心情很複雜,之後,幹起來就相當順手。
松下明子後山的工程竣工前夕,他採用的是與第一次完全相同的方法。他不怕這種方法會失敗,因為沒有人知道在前山發生的事情——除了他的同夥島田川秀——也就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和提防。按照命令他也選了五十五具屍體留在洞裡,別的,統統毀屍滅跡。
與挖掘時一樣,島田川秀這邊的善後工作要稍微複雜一些,問題出在那十個潛水員身上,因為島田沒有任何理由讓他們全都鑽進洞去,為此,他頗動了一番腦筋,最後,他決定向幕後的將軍們求助。
於是,問題便變得非常簡單了——當那些潛水員再一次下水之後,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帝國海軍潛艇十分輕鬆地就幫島田解決了問題……
不過,在執行這次藏寶任務的過程中,島田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的身後,隨時都有人在跟蹤,那些跟蹤他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他一概不知。他唯一可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地,一點花招都不耍地完成他的「本職工作」。
按照指令,島上和近海海區水下的石洞裡都要放置屍體,島上的任務島田川秀自己便可以完成,但水下他是沒有辦法的。他再一次把這難題反映上去,不久,又來了一支潛水隊,將嚴密包裝無法辨認的幾十具屍體送到了那洞裡去,但他們亦同樣再也沒能露出水面。
陸上多餘的屍體,全都拋進了大海。
那段時間,海裡的鯊魚被喂得肥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