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夢可能成真,但誰想過現實也可能是個夢?當然,我們存在著,但我們是如何存在著呢,又是用什麼方式存在著呢?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呢,還是僅是某個人狂熱、複雜的夢魘的一部分呢?
——《陰陽魔界——皮影戲》
「瑪麗有孩子了?」股票市場崩潰的那天晚上,媽媽桑走後我問安吉拉和謝裡。
「是的,」謝裡答道,「她有個兒子。」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我問道。
「瑪麗從來不談她的私生活,」安吉拉加入到討論中,「你沒發現嗎?」
「我覺得也是,」我說道,想到在天堂酒吧工作的幾個月裡,我要麼在害怕瑪麗,要麼就是在設法討好她,卻還不清楚她到底是誰。
「謝裡,瑪麗在東京當陪酒女郎多長時間了?」
「她四年前開了天堂酒吧,那時她就是媽媽桑了。」謝裡說。
「我說的是她當媽媽桑之前,」我澄清道,「她不是先做了一段時間普通的陪酒女郎嗎?她說她曾為德斯蒂妮媽媽工作過,是真的嗎?」
「是的,」謝裡看起來有點不自在,說道,「但我不知道她在那工作了多久。」
「你肯定知道,」我更強硬地說,超出謝裡平日的接受範圍,「瑪麗媽媽在東京當陪酒女郎到底有多長時間?」
「不要跟她說是我告訴你的。」謝裡一貫酒後吐真言。
「我保證!」我含糊地說道。
「十八年。」謝裡說。
「十八年?」我縮回頭來,驚掉了下巴。
「的確是十八年。」謝裡確認道。
十八年。我沉默了,默默在腦中計算著。
「這不可能。」我低聲自言自語。
十八年,當陪酒女郎,天哪。
我並不是說能十八年一直靠著自己的身體掙錢有多麼幸運。因為這還意味著十八年來,在情感上出賣著自己,假裝討好著付錢的客人。十八年,一夜一夜地出賣自己的靈魂。瑪麗從1986年就在做這種工作了,可是1986年我才進幼兒園,在開學的第一天還會哭著鬧著要找媽媽。那是紐約的早晨,東京的傍晚,瑪麗已準備好為客人倒酒。夜復一夜地作為男人幻想的載體,我真的無法想像。
我無法假裝自己能夠理解瑪麗曾經的生活。數不清的一群一群孩子氣的男人,這麼多年來是怎樣對她的,她又怎麼想他們呢。那些商人總是穿同樣的西服,唱同樣的歌,開同樣的玩笑。那是怎樣一個噩夢啊,永遠重複同一個夜晚——整整十八年!
然而,瑪麗並沒有像德斯蒂妮媽媽那樣變得冷酷無情。她身體裡的某個部分還是活著的,不僅活著,還閃耀著光芒,感動著別人。這令我太驚奇了。無論生活如何對待瑪麗,她依然有一顆溫暖的心。這本身就是一項壯舉,同時這也是一種無聲的勝利,可惜的是,沒有人會為她頒發獎盃。
「下周我要回美國讀書了,」我跟瑪麗說道,「不過,別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天堂是銀座裡我最喜歡的酒吧。」
「我很捨不得你,」她歎了一口氣,「但你最好還是回到學校去。」
「謝謝您,媽媽。」真的要走了,我反而有點傷感,但她對我的理解和包容,讓我感到些許寬慰。
「我恐怕永遠都無法完成學業了。」她說道。
「真遺憾,」我說道,「你也可以回到學校裡啊,不是嗎?」
「我現在太忙了。」瑪麗自嘲地說道。
「你已經有家庭了?」我問了一個早知道答案的問題。我覺得終於可以放心地問瑪麗一些關於她私生活的問題了,反正自己馬上就要離開天堂酒吧了。
「是啊,」她說,「我有個兒子。」提到兒子的那一瞬間,她臉上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光芒。
我不由得想讓這絲光芒停留在她臉上,又接著問道:「他總是讓你很忙嗎?」
「對啊,」她回答道,「每天早上忙著送他上學,夜裡還要給他找保姆。除此之外,白天還要忙其他一些事,我太忙了,完全沒有時間考慮上學的事情。」
「如果回到紐約後,我在報社找份工作,可不可以採訪你?」我一時興起問道,「我想很多美國人都想知道銀座的媽媽桑過著怎樣的生活。」
「噢,這沒什麼意思,」她不理睬我的提議,「我只是為我兒子活著,他是我繼續活下去的唯一力量。我的生活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光彩耀人。」
「他多大了?」我有點感動。
「十一歲了。」她說道。
「那你兒子和德斯蒂妮的兒子同歲嘍?」我問道,「德斯蒂妮有一次告訴我她兒子也十一歲了。」
「啊!」她吃驚地叫道,「她真的這樣說嗎?」
「是啊。」我迷惑地回答。
「德斯蒂妮媽媽是個下流的騙子。」瑪麗得意地笑道。
「怎麼會呢?」我追根尋底。
「德斯蒂妮的兒子十七八歲了,」瑪麗說,「她那麼說,只是想讓你覺得她年輕點兒。」
「德斯蒂妮多大了?」我忍不住問。
「我也不太確定,」瑪麗說,「但比你想像的老多了。我敢保證德斯蒂妮做了很多整形手術,來掩飾她的老態。」
「我同意!」我說道。
「別介意我說你,」瑪麗轉換了話題,「回到紐約後,別像現在一樣喝那麼多酒。這對身體很不好,也不利於學習,知道嗎?」
「知道了,媽媽。」我說。她給我這樣的建議,我很感動,尤其是,我不再酗酒對她並沒有什麼好處。
「真心地祝你幸福。」瑪麗對我說。
「我會很好的。」我點點頭,「不用擔心我。也祝你幸福。」我回禮道。
「好!」她苦笑著回答道,說完她轉過頭偷偷地笑,還不住地點著頭,像在隱瞞一個我永遠都不會懂的可怕秘密。
「我是說真的,媽媽。」我認真地說。
「好吧,」瑪麗轉向我,看著我的眼睛,「我們來打架吧。」
「好啊!」我開玩笑地舉起拳頭,想起我和瑪麗為了讓客人感到與眾不同,曾多次在他們面前這樣假裝打架。
「不是那種打,」她說,把手輕輕地放在我肩膀上,「我是說讓我們為生活奮鬥吧!」她糾正道。我眼睛濕潤了,點了點頭。
「你聽不懂我說的英語嗎?」
「不,不是的,媽媽,」我使勁搖搖頭,「現在懂了。我們奮鬥吧!」我激動地回答,心裡不斷地想,由於某種原因,那一刻我聽到了至今最讓我感動的一句話。
不久後,我就離開了天堂酒吧,滿懷著為生活奮鬥的激情,飛往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