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身體……那是多麼奇妙的產物。從裡到外不停地變化著,吃進去,吐出來,咀嚼,話語,薯條,飽嗝兒,潤滑油,頭髮,孩子,牛奶,排泄,小點心,嘔吐,咖啡,番茄汁,血,茶,汗,液體,淚水,還有垃圾……」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可以吃的女人》
三天後,由於長時間的唱歌以及酒後的催吐,我失聲了。
每晚都得唱卡拉OK自然對聲帶的損傷很大。當喝酒成了你的工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喝酒策略,其中最流行的要數快速把酒吞下去,然後吐掉。就個人而言,我比較傾向於吐酒的方法。
有了不少經驗,知道如何自行誘導而嘔吐,我就可以把喝下的酒吐出來,然後繼續拼酒,比皇宮酒吧裡任何人的速度都要快。我對此一直引以為豪。畢竟,大家都明白,我越是能吐出很多的酒,也就越值錢。這毫不誇張。
那天晚上,和教授約會之後,我就趕過來上班。最近,約會對我來說成了一件危險的事,因為那麼多昂貴的食物和好酒下肚,雖然我晚上的喝酒工作還尚未開始,可是當我到達天堂酒吧時,幾乎都已經酩酊大醉了。週五晚上就是這種情況,當時我和教授在銀座比較傳統的一家日式餐館,已經喝了很多上好的清酒。
在我們到達天堂酒吧後,我趁著假裝去洗手間補妝的時間,盡可能多地把喝下的清酒吐了出來。隨後我去更衣間換上晚禮服,在那裡我有很短的時間和媽媽桑說說話。
「很抱歉我的聲音啞了,」我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本來打算今晚不來的,但教授想和我約會,所以我別無選擇。」
「別擔心,」媽媽桑笑著說,很明顯她很高興我今晚為俱樂部帶來的生意,「你現在的聲音聽起來很性感。」
在我來到教授的桌旁時,我開始認識到這聲音是性感的,但是性感是以嗓子疼為代價的。一個半小時裡,我們一直在喝龍舌蘭酒,我還聽他唱卡拉OK,但我不能跟他一起唱——我平時是喜歡一起唱的——因為我的嗓子啞了。
「這種壓力應該發洩到某個地方。」教授走後,我自己思索著。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去了洗手間。「這些男人來酒吧只是為了侮辱我們,為了偷走我們的精力,只是想在我們身上實現他們自己的夢想,這種壓力應該發洩出去。」我喜歡打這樣的比方:就在按下衝水按鈕那一刻,我承受的所有壓力也隨之從陶瓷馬桶裡沖走了。但是,在現實世界中,不可能有這樣完美的隱喻。
接下來,安吉拉又把我安排在一個老闆旁邊。
「這個人非常重要,」她告訴我,「所以,加油啊。」
我再次盡職盡責地做好自己的工作,還說服那個重要的人和他的朋友在酒吧多待了兩倍的時間。這之後,安吉拉扶我過去坐在一旁,看著我滿臉的醉意,兩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安排你坐在那裡,因為你是最好的,」她坦白道,「即使你說不出話,你還是最棒的。我知道你肯定沒問題,埃莉。」當時,我垂著頭,不想讓她看見我臉上泛起的感動,她對我的讚許總是讓我動容。然後,我又衝進洗手間吐酒。
但是,當我看見有血滴在了陶瓷馬桶上,我那模糊的視野裡紅白相間頗有美感,令人賞心悅目,我知道我已經達到了極限。那天晚上,我不能再吐酒了。「我想吐掉我的生活,」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已經是那一晚我第三次站在同一個馬桶旁邊了,「我現在這種生活方式是行不通的。」我像是吞下了一把荊棘,喉嚨被刺得生疼。
我是酒吧的超級巨星,沒有什麼事比把頭伸進馬桶更讓人覺得羞辱不堪的了。
我希望自己有令人心碎的理由讓我做了那之後的事情,那是個講起來很慘痛的經歷。但是我找不出理由。我期望我可以借口說,接下來的那個顧客試圖摸我,或試圖摸我的朋友。這樣估計可以為我所做的事辯護,其實我本應該在事發之後擺出這套托詞的,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
基本上,我已經快忘了情感是怎麼一回事,這讓我對每個人、每件事都漠不關心。
所以我現在記得的就只是,有一個男人和他的男同伴坐在一起,顯然他們好多年沒有見面了。我試圖去和他搭話,但是他只想和他朋友說話。我無法忍受男人對我的漠視。也許是因為我已經爛醉如泥了,更可能是因為我下意識地想要做到最好。我渴望被人愛,或是被人恨,但是上帝從不會讓我被男人忽略。
「吵死了!」我說道。我這一好鬥的表現在當時的情形下顯得極不合適。朱爾望著我,眼睛裡流露出擔心的神情。她還沒來得及上前把我拉到一邊去,那個男子已經把健人叫了過來。他指著我,然後打了個手勢,示意把我從那張桌子旁帶走,他的動作就好像揮走一隻蟲子。
所以我打了他。事實上,我是用拳頭直接朝他臉上狠狠地揍了一拳。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揍人,把我手都弄疼了。健人看見了,朱爾看見了。不過,酒吧裡的其他人卻都看著阿妮卡,她那天晚上第二次唱著《女孩》。
在那以後,酒吧裡亂作一團。那個男人顯然是非常沮喪,並威脅說要叫警察來酒吧。幾分鐘內,瑪麗就讓朱爾帶我回家,因為我們倆住在一起。那些在天堂酒吧工作卻沒有有效簽證的陪酒女郎也被要求馬上回家。
「你他媽的到底怎麼想的!」朱爾朝我嚷著,我們倆走下銀座,衝進一輛出租車。朱爾繼續解釋說,「如果警察來了,天堂將不得不支付巨額罰款!」
「我不喜歡他。」我很冷靜地說。
「你說什麼?!」婕蒂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不知道,」我努力地從暈乎乎的腦子裡整理出一句話來,「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接下來的十分鐘,我都不敢再張嘴說話,然後我的手機響了。
「沒事了,」瑪麗打電話告訴我,「那個男的不會打電話叫警察了。」
「真的嗎?」我問,「媽媽,我很抱歉。」瑪麗的聲音好像讓我突然清醒了,要是當時能這樣清醒就好了。
「一切都會好的,」她繼續說,「像咱們這種供人酗酒作樂的地方,這樣的事情隨時都會發生。明天晚上我還能見到你,對吧?」
「是的,媽媽。」我感激地說道。
我很可能是銀座裡唯一一個揍了客人,還能保住工作的陪酒小姐。
「她說了什麼?」婕蒂冷冷地問道。
「一切都很好,」我回答說,「媽媽說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婕蒂吐出了心裡的憤怒,把我嚇了一跳,「你真的相信?一切都很好?麗亞,你剛才幾乎嚇得我們所有人心臟病發作!難道你一點兒都不為此感到抱歉嗎?如果他打電話叫警察,咱們大家都可能被捕。你知道你都做了什麼嗎?」
「瑪麗告訴我,他不會叫警察,」我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我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只說句對不起遠遠不夠,」婕蒂氣憤地說,「我很討厭你喝那麼多的酒,然後就失去控制。我本可以再工作兩個多小時的,可現在我得帶你回家。你他媽的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別管我!」我把頭轉向出租車的窗戶,倒著點了根煙。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又不經意地把煙扔出窗外,接著點了另一根,好像我是故意點錯的。
「你甚至不考慮你揍完人的後果。」婕蒂的憤怒是冷酷的,「你誰都不關心,就只顧你自己。你自以為是你自己那個小宇宙的皇后,我他媽最煩你這點……就應該為此把你開除了。」
「你這是嫉妒,」我醉酒後的戰鬥性再一次被點燃了,「因為瑪麗說,我才是天堂酒吧有史以來最好的陪酒女郎。」
「去他媽的!」婕蒂嚷道,「我就喜歡你把這種破事兒還當做自己的成就!你還真以為陪酒女郎是份什麼真正的工作。」
「你知道這壓力很大,」我反駁道,「整晚都坐在最重要的客人旁邊。但是,我想你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覺。」
「你現在也要打我嗎?」她含糊不清地諷刺道,顯然她自己也有點醉了。
「不,但是我要搬出去。」我盡量衝著她喊回來,儘管我嗓子已經啞了。
「太好了!你什麼時候搬?」我曾經的朋友喊道。
「盡快!」我向她保證。
之後,在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裡,我們倆都不再說話,就那樣一直傷心而憤怒地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