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車上看到的那些男人不僅沒有對我做什麼暗示,甚至連看也沒有看我一眼。可是,當我知道和我同一趟車的男人正在看著被綁起來的女人的裸體照片,我還是很緊張,很不自在。
——森京子,《有禮的謊言》
“這是虛構的而已!”我的新顧客良治一邊辯解著,一邊懇求道,因為那天晚上我們約會的時候,我從他的公文包裡掏出了一本帶有春宮畫的連環漫畫冊。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這種東西。”我不得不保持著很親切的語調,就像媽媽責備她的兒子一樣。畢竟,這次約會他是付了錢的。
“這只是虛構。只是漫畫!不是真的!”他又陳述了自己的觀點,臉上擠出點尷尬的笑容。
“為什麼書裡那些人的大小一直在變呢?”我指著連環畫裡的一張圖,繼續問道。那兒畫著身高差不多的一個男人和女人開始接吻,脫下了彼此的衣服。當男人碰到女人的胸部時,他突然縮到只有女人的手指那麼小。他緊緊抓著女人的胸部,用他的整個身體擁抱著它。
“因為這是漫畫。”他回答道,同時還在嘗試著從我手裡把書拿回去。這時,飯店裡的其他客人也都開始盯著我們看。和一個年齡比自己大一倍的男人出來約會,已經是見怪不怪了;不過,看見一個外國女人看日本的變態漫畫書,當時看過來的那些眼神就好像是發現了什麼奇觀似的。
這本書我本可以比他抓得還緊,可我不得不松開手,讓他把書放回了已經打開的公文包——剛才他本來是要找錢包的。我不得不讓他贏了,畢竟,這次約會他是付了錢的,並且其他人也在看著我們。
“他只是太寂寞了,”隨後,當天晚上我向安吉拉抱怨著良治看色情卡通的嗜好,安吉拉告訴我,“你應該試著體諒他。”安吉拉總是建議我嘗試著去發現每一位顧客身上真正有魅力的地方,這樣我恭維他們的時候才能看上去顯得更真誠。因此,我的工作通常還包括了從那些最惹人煩、又臭又粗魯無禮、又老又胖又危險的顧客身上尋找他們的發光點。
“他只是太寂寞了”,我經過天堂酒吧的旋轉門時,安吉拉的話又一次在我腦中回蕩。可能安吉拉是對的。像良治這樣的男人雖然有很多錢,可是也有一些讓他們很悲傷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我在7-11便利店門口停了下來,觀察著那些深夜還在看漫畫書的男人們。由於這次不是別人付賬讓我來的,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加入到那群男人中間,自己隨便看了一些雜志。
在有代表性的日本便利店裡,雜志架通常都是靠著店裡的一整面牆設置的。這是整個店裡最擁擠的區域,因為很多顧客都擠在這裡看日本漫畫,看連環畫,卻根本沒有要買的意思。這種行為甚至有個名字:tachiyomi,這個詞就是簡單地把日語的“站”和“讀”連在一起構成的。Tachiyomi可能也有別的隱含意義,因為這些廉價的漫畫大多數都有黃色內容。
站在我前面的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正快速翻看著很多頁胸部的圖冊。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後,一頁特別的卡通插畫吸引了我,我站在那兒,驚恐地盯著這幅裸體插圖。上面畫著一個很豐滿的女人被綁在那兒哭著叫著,一個強壯的人形怪物正插入她的身體。
我抬起頭來時,片刻之前還擠在我周圍的那些男人,都神奇般的消失了,一個都沒留下。便利店看書區不常有女人出現,更別提還是個外國女人,這可能讓他們感覺很不自在。
“嘗試著體諒他們”,安吉拉的話又在我的腦海裡回蕩。
我嘗試著聽從安吉拉的建議,心裡想著:我極其鄙視的強奸幻想正是導致這些男人如此寂寞的根源。就是他們幻想的女性形象,就是他們假想的性,讓這些男人在現實生活的人際交往中感到非常寂寞嗎?淹沒在性幻想中,這些男人根本理解不了真實的女人。事實上,除了工作、喝酒,還有黃色幻想,這些不幸的男人活著幾乎沒有其他的追求了。
雖然各界媒體都瘋狂宣傳強奸幻想,東京這個城市仍然以其安全和無犯罪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我的親身經歷來說,年輕女人晚上可以單獨在東京大街上行走,不必擔心會出意外,某種程度上這在美國或者歐洲國家的城市都是難以想象的。
現實反而是,大量的性犯罪都發生在日本男人的思維中。這就引發一個問題:我們應該怎麼對待只是意識犯罪的犯人呢?哪種懲罰比較合適?或許我們應該把這些罪犯關進想象中的監獄裡?這些罪犯大部分都是日本商人,和經常光顧陪酒女郎酒吧的白領人數相當。
不過,估計他們已經不在那兒了。
我住在東京期間,日本的自殺率就是個天文數字。在所有發達國家中,日本的自殺率排在首位,按人數來算更是美國的兩倍多。新聞記者甚至還有一些專業人士把日本自殺光榮的武士傳統,與基督教中自殺有罪的觀點進行對比,來證明這些數字的有效性。日本武士的靈魂不是任何神聖的存在,據說他們的靈魂歸屬在他們的劍裡。
在更古老的年代,日本武士階層的成員進行的一種自殺儀式是切腹自殺。切腹是一項需要精密計算,又讓人極度疼痛的自殺方式。他們用自己的劍切開腹部,直達腸胃。選擇切腹自殺有時候是為了避免死在敵人手裡,有時候是為了避免戰爭中不堪忍受的恥辱。
雖然有這種傳統,婕蒂常說:“日本早已經沒有真正的武士了。”她說得很有道理。這種所謂的“武士道”傳統文化中存在著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悖論。現代的日本人,不像他們的祖先那樣選擇精確計算的死亡方式,而是一時心血來潮才選擇自殺。就這一點來說,東京的地鐵站台是致命的。
此外,為了阻止那麼多想自殺的乘客在高峰時段從列車前面跳下去,政府還出台了一條規定:死者的家庭成員必須賠付地鐵站當局在此“事故”期間的不便及其帶來的損失。這種從軌道上往下跳的人都不是真正的武士。
在日本,另一種比較普遍的自殺方式——煤氣中毒,也沒有達到武士精神所要求的光榮而疼痛的離世標准。這已經可以說成為了一種現象:迷茫孤獨的日本人會和網上的陌生人簽訂“自殺契約”,他們會死於從車窗上的小管裡飄進的毒氣。切腹自盡需要想自殺的人用短劍把腹部切開,把腸子拽出來——這種方式被看做殺死自己最痛苦的方法之一。而煤氣中毒引起的自殺則因其非暴力和無痛苦的本質而備受青睞。
對於現代日本人來說,“榮譽”最好也只能被證明是一個悖論,在最壞的情況下,則是一個致命的幻想。然而,神話和隱喻都是強而有力的,甚至強大過了現實本身,強大過了生和死亡。
想到這裡,我在天堂酒吧僅僅遇到過一位想自殺的顧客,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從便利店出來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到了他。築來酒吧的時候,通常都是一個人,大約每周三次。我是他經常叫的陪酒女郎,是他的私人英語教師,還是他的心理治療師。
築和妻子已經離婚兩年了。一天晚上,他剛得到消息說他的前妻死於乳腺癌就跑到酒吧來了。在日本離婚是很讓人瞧不起的,所以他妻子的家人不讓他參加葬禮。雖然結婚的這些年裡,他是個很糟糕的丈夫,我還是漸漸地有些同情他。
根據日本的社會准則,他曾經過著完全是他應該過的生活。他在學校時成績優秀,畢業於一家很有競爭力的大學,然後進入一家一流公司。在公司,他每周六天,每天都辛苦地工作很長時間,靠著他的忠實逐步提升著在公司的職位。然而同時,日本社會普遍都不尊重善待自己的妻子,因此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做著同樣的事情,和同事在外面喝酒喝到很晚,亂搞男女關系,卻連下廚房給自己燒壺開水都不會。
理所當然,他領著豐厚的撫恤金退休回家後,妻子忍受不了他成天在屋子裡轉悠。他們的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所以妻子只是簡單地帶了點日常用品就離開了他。由於丈夫退休而導致的老年夫婦離婚現象,在日本已經越來越普遍。
幾個月後,築最終決定離婚,而現在他的妻子去世了。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妻子。他對我談起自己的妻子時,語氣中總是流露出切實的懊悔之情,這真的讓我感動,也為他傷心。
“或許我應該自殺!”有天晚上我們坐著說話時,他抱怨道。
“千萬不要啊!”我回答道,眼神裡透著關切,“我會非常想念你的!”我說的差不多是事實。
“好的,我不會的。”他回答道,“因為你的眼睛真是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