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之花 第32章 我所謂的「裂縫」
    我走入過你的夢鄉,現在我已經忘記了怎麼去做我自己的夢。

    ——多莉·艾莫絲,《媽媽》

    我決定恢復到比較正常的生活方式,接下來的幾周,我找到了一份教師的工作。這是一家專為上層人士開設的國際幼兒園,位於東京市白金台附近。「白金」在日語裡指「白色的錢」。我教的大多數學生都是外國大使的子女,還有一些是日本大財團家族的後代,他們的姓氏都讓人很有壓抑感,如「本田」、「豐田」。

    不管怎麼想,我都勝任不了這個職位。我的同事都是幼兒教育的碩士研究生,而我只有一個日英雙語的學士學位。回頭想想,我覺得能得到這份工作全靠我的長相。

    說實話,幼兒園的工作和做陪酒女郎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孩子們玩得開心,才能學得優秀,所以我上班時再次扮演了和原來相似的角色。我漸漸發現,現在教的兩三歲的小孩和在皇宮酒吧招待的醉醺醺的男人有很多相似之處,例如,他們偶爾都想抓到我的胸。

    僅僅工作了三個月,學校就要求我辭職,因為督導員證明我對這份工作沒有足夠的熱情。這個評價很合理。我的正常上班時間是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半,沒有午休時間(原來在銀座當陪酒女郎時,這段時間卻是我的睡覺時間)。我一般每天下午三點半準時下班,可是我的同事們經常自願留在辦公室備課,甚至加班到五六點鐘。

    我很喜歡我的學生們,同時,我更沉浸在一系列短篇小說裡無法自拔。這些小說都是我寫的,還未經出版,背景都設定在東京的浮世裡。其中一個故事描寫的是,日本著名的歡樂街歌舞伎町出現了一批屬於未來世界的性機器人,在神道教慶祝盂蘭盆節時,它們活過來了(據說,每逢盂蘭盆節,死者的魂魄都在四處遊蕩)。這些藝伎機器人很快讓所有顧客精盡人亡,徹底毀了妓院的生意,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盡量想像一下「卡莉」遇見「哥斯拉」可能會發生的情景。其他小說也都類似,都是科幻性的復仇故事,無一例外都涉及東京的藝伎。

    後來,我又找了一份教師的工作。再次被辭退後,我開始放任自己,在東京街角彈彈小提琴掙點零用錢,靠著做幼兒教師積攢的錢過日子。每天晚上我都去一家英國運動酒吧喝酒,那家酒吧叫福特尼克,位於澀谷的惠比壽區。事實證明,在皇宮酒吧工作時染上的酒癮,不可能像辭去那份工作一樣那麼輕易戒掉。

    就是在初秋的一天晚上,我喝酒的時候,遇見了奈傑爾。那時我和婕蒂在福特尼克酒吧拼酒,但是到我們不得不離開去趕末班車的時候酒還沒喝完。已經凌晨零點四十五分了,我杯子裡還有半品脫惠比壽啤酒。不想浪費這上好的麥酒,我做了任何一個喝醉的女孩都會做的事情:帶著剩下的半杯酒去了火車站。

    每天晚上末班火車穿過東京市,真的是值得一看的文化奇觀。山手線尤其如此,這條環行線會停靠在東京市內很多最繁忙的車站,這就是我和婕蒂將要搭乘的線路。那天晚上,火車車廂裡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喝得醉醺醺的人,其中很多人還在喝,這當中就包括我。

    「你從福特尼克酒吧偷了酒杯。」火車剛一開動,奈傑爾就厚著臉皮來到我身邊。

    「走開。」我對這個陌生人說,語氣很平淡。

    「我看見你在福特尼克喝酒,用的是同樣的杯子。」他還不死心,接著說。

    「我沒開玩笑,你他媽的離我遠點!」我朝他大叫,也吸引了更多關注的眼神,雖然作為一個金髮高個外國人我已經很引人注目了。

    「你最好讓她單獨待會,」婕蒂警告他道,「她喝醉的時候,可是個危險人物。」

    「你是哪兒人?」婕蒂問奈傑爾,大概想讓他停止糾纏我,她真是我的貼心好友。

    「愛爾蘭。」他回答道,咧著嘴笑個不停。

    「愛爾蘭?」我豎起了耳朵,有點好奇。愛爾蘭鬧馬鈴薯饑荒時,我的祖父母從愛爾蘭移民到了美國。「愛爾蘭什麼地方的?」我繼續問道。

    「貝爾法斯特。」他回答道。

    「哦。」我和婕蒂同時應道,這勾起了我倆的興趣。這時,火車緩緩停靠在原宿車站。

    「你是國家檔案登記處(NRA)的嗎?」我板著臉問道,這時火車又開了,我說得含糊不清。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喝醉時會說一些蠢話,大多因為事後同伴會借告訴我的機會尋求樂趣。

    「她說的是愛爾蘭共和軍(IRA)。」婕蒂糾正了我的問題。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含含糊糊地說,「你是嗎?」

    「是啊!」他回答道。

    「真的嗎?」我們同時驚問道。

    「不,當然不是了。」他勉強笑著說道。奈傑爾閃爍其詞,這一點我卻覺得很有意思。可能這種想法有些離奇,不過,酒精似乎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們三個下了火車,好不容易從出口擠了出來。

    「我餓了!」我說道。此時,我們剛走到新宿東部的街道上,這裡距離婕蒂家和我的公寓都不遠。

    「我們吃點什麼?」奈傑爾插了一句,我猜想他可能會和我們一起吃宵夜。

    「拉麵。」我和婕蒂幾乎同時說道。

    「我們在車站外面的麵攤裡挑一家吃吧。」我說。「奈傑爾你來挑一家,因為你可是最後結賬的那位。」我接著說道,帶著跟奈傑爾在火車上走近我們時一般的自信。

    接下來,我們點了拉麵。我點的是我經常吃的醬湯拉麵,奈傑爾點了一碗辣湯拉麵和一盤蒸餃,婕蒂要了一大碗韓國泡菜拉麵(新宿東部附近是一個韓國縣城),隨後,她把漂在碗裡的厚豬肉片都夾給我了。婕蒂和琳賽經常說,出於現實原因,日本的素食者不得不把自己飯裡的肉夾到別人盤子裡。

    「喂,小婕蒂,」我用日語說,這樣奈傑爾就聽不懂我們說的話了,「他有點可愛。」

    「他一點都不可愛。」婕蒂啜著麵條,回答道。在日本,人們並不排斥吃麵條發出聲音,而且,啜麵條的聲音也正好證明了食物的可口。

    「你看看他的眼睛,他還是有點可愛的。」

    「他一點都不可愛。」婕蒂重複著剛才的話,點點頭,仍舊不贊成我的說法。大家都知道,我和婕蒂對男人的看法截然相反。

    「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我面無表情地說。

    「他像老爺爺一樣!」婕蒂用日語裡的「爺爺」形容奈傑爾,反駁了我的觀點。她的意思是,奈傑爾對我來說年紀太大了。

    「奈傑爾,讓婕蒂看看你的眼睛吧。」我問他道,他也沒反對。

    「還是不可愛!」她大笑著說道。奈傑爾也笑了笑,雖然他一點都聽不懂我們說的話。

    「我們現在去唱歌吧。」奈傑爾給我們的拉麵付過賬後,我大聲說道。

    「我得回家,任還等著我呢,」婕蒂抱怨道,任是她的男朋友,「最近,他快把我煩死了。」

    「我公寓附近有歌廳。」奈傑爾主動說道。這個主意最後變成:他住的公寓裡就能唱歌。雖然,我明白他家連伴唱機也沒有,不過,我最終還是答應和他一起去了。

    奈傑爾從冰箱裡拿出六張新唱片,認真地選了一張放給我聽,我們漸漸地放鬆下來。我看了一眼,就認出了那張熟悉的唱片,這是艾拉妮斯·莫莉塞特的首張專輯,叫做「小碎藥丸」,凡是我們同齡人肯定都很熟悉這張唱片。我們用啤酒瓶當麥克風,高聲唱著她的曲子。我讓奈傑爾循環播放專輯的第六首歌——「寬恕」,這首歌裡有幾句詞我很喜歡:

    我們腦中總有幻想

    我們的思想由我們掌控

    我們應該有點信仰

    我們做到了

    早晨六點,和奈傑爾做愛後,我就乘坐首班車回家了。結果我跟奈傑爾約會了七個月,那段時間我和皮卡都搬進了他的公寓。我和他合夥在新宿、原宿、歌舞伎町和吉祥寺的大街上兜售仿造的名牌手袋,被警察發現了,就假裝不會說日語,然後換個地方接著賣,這樣的情況我們早已司空見慣了。

    回想起來,奈傑爾只能算是我的酒伴和犯罪同夥。我們從商店偷了很多聽啤酒,還順手牽羊拿一些我們覺得有用的東西。有一次,我們從警察崗亭的牆上撕下一幅「對毒品說不」的海報,掛在奈傑爾的公寓裡,以滿足我們的成就感。我很欽佩他骨子裡的反叛意識,羨慕他不服輸拒絕讓步的勁頭。我們能讓彼此快樂,雖然大部分時間我們只是在取笑對方的口音。

    婕蒂和任分手後,她也開始做全職工作了。她在銀座一家叫天堂俱樂部的酒吧做陪酒女郎,這樣才能獨自負擔起原來兩個人在新宿合租的公寓的房租。她時常邀我去和她一起工作,不過,那時我對工作不是很感興趣。

    很多人以為,我和奈傑爾在一起後就不再做陪酒女郎了,是因為他不贊同我從事的職業。其實不是這樣的,事實上,這是因為做陪酒女郎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情感和精力。每天晚上下班回家後,我最不想見到的是一個我真正在意的男人,因為工作時要始終保持微笑、注意儀表,這讓我下班後對男人連一絲渴望都沒了。

    聖誕節,我們回了美國長島,我把奈傑爾和皮卡介紹給了父母。我的皮卡非常喜歡父母的家,因為這裡有另一條狗陪她玩,還有大院子可以供她撒歡,所以她就留在了紐約,成了一條移居美國的狗。這讓我很傷心,不過,皮卡卻美得不亦樂乎。雖然這突然的決定對大家都好,但是,飛回日本的途中,我還是趴在奈傑爾肩膀上,哭個不停。

    一個月後,我的生活突然急轉直下,變得越來越糟糕了。那時候,幾乎在東京的每一個監獄我和奈傑爾都進去過,所有能下載的《南方公園》(美國動畫,以粗俗惡搞著稱)我們都一集集看完了,我正想著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麼,炸彈降臨了。這種類型的炸彈也被稱為「真相」。爆炸前,我沒有絲毫準備,因此,結果演變成了巨大的災難。

    奈傑爾對我坦白了:他並不是三十四歲,可是我們剛見面時,他就是這麼告訴我的。他其實已經四十六歲了。我幾乎噁心得要吐了。

    「離我遠點!」我對他說道。

    「但是,我還是我啊,麗亞,你別這樣。」他在旁邊哄著我。

    「該死的!我馬上就離開這裡!」我狂吼道,對這件事我沒有表現出他想要的反應。

    奈傑爾讓我瞬間崩潰了,這也讓我對人們會愛上幻想而不是愛上其他人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令人驚奇的是,我們無論是陷入愛情還是一直享樂,都是那麼盲目,甚至任何東西都不想去看。

    在一段感情裡對方在想些什麼或是什麼感覺,我們都不可能真正瞭解;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抱著幻想,想當然地認為我們瞭解。可以這麼說,儘管沒有理由,但內心還是堅信。但是,有時候是我們縱容我們的幻想欺騙了自己。就像奈傑爾這件事上,我也和皇宮酒吧的顧客一樣表現得很愚蠢。

    我想總有一個時候所有的幻想都會破碎。那天晚上我意識到,一直以來奈傑爾只是我想像當中的樣子,其他的我一無所知。我不想和真實的他再有任何關係了。

    那天晚上,那麼多想法都一一從我的腦海中掠過,我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我洗了澡,認真細緻地上妝,然後穿了一套精緻的裙裝。我從浴室出來面對他的時候,他似乎都不認識我了。

    「你看上去美極了!」奈傑爾對我說道,他沒有意識到我是要去上班才化妝的。

    「去你的吧,」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要去陪老男人聊天掙錢了。」

    從奈傑爾的公寓出來,我就搭火車去了銀座,沒有提前通知婕蒂,逕自去了天堂酒吧。

    「我想工作,」我對在門口和我打招呼的媽媽桑說,「我今天晚上能開始工作嗎?」

    「你叫什麼名字?哪國人?」她問道。

    「我叫埃莉。」我當即想起了一個名字,對她說道。埃莉是當時很流行的一首卡拉OK歌曲的歌名,是雷·查爾斯古典音樂的日語翻唱。「美國人,我是朱爾的朋友。」我對她說道,朱爾是婕蒂找工作時臨時起的名字。

    「你帶換的衣服了嗎?」瑪麗媽媽問道。

    「今天晚上我可以問朱爾借一套禮服。」

    「好吧,」瑪麗回答道,「不過,我們得隨後再談工資的問題。今天是禮拜五,這裡客人越來越多了,你快去換衣服吧。」她說道,語調很快,也沒什麼表情,很快我就會適應的。

    「謝謝你,媽媽!」我高興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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