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之花 第15章 德斯蒂妮,紅桃皇后
    「你閉嘴!」王后說,臉都氣青了。

    「偏不!」愛麗絲說。

    「砍掉她的腦袋!」王后拚命喊道。

    ——劉易斯·卡羅爾,《愛麗絲漫遊奇境記》

    在我來「皇宮」工作的第二個晚上,我遇見了安籐,他是第一個真心對我感興趣的客人。

    「我聽說你是新來的?」他用無可挑剔的英語對我說。他對英語的熟練程度不像是個典型的日本商人,他所嘗試說的英語,是我環遊世界過程中碰到的最晦澀難懂的英語。

    「我一聽說這兒新來了兩位美國女孩,就立刻要求見見其中一位。」他對我坦白地說道。我開始明白為什麼那些來自其他國家的女孩對我和林賽的到來如此無動於衷。「美國女孩在這裡非常少見,」他說道,「所以所有的客人都想和你們聊聊。」

    「為什麼這裡的美國人這麼少?」我問。

    「她們來了又走了,」他說道,「她們不太擅長做陪酒女郎。」

    「為什麼呢?」我問,記起來要眨眨睫毛。

    「嗯,因為她們不太有禮貌,」他考慮著說道,「沒有伺候人的天賦。」

    「哦——」我瞭解他的意思,「那麼我怎樣才能成為一名好的陪酒女郎呢?」我撅著嘴把臉湊過去,讓他親了一下。在那時我瞭解到,讓男人教我一些事情——任何實際一些的事情——是進行交談的好方法。這是讓雙方互利的安排,尤其是因為德斯蒂妮媽媽和「竹竿」——我在這個變態家庭中實質上的「父母」——非常可悲地,沒有教給我任何關於這個行業的事情。

    「我來告訴你。」他拉著我的手說道,這招很管用,「你要盡可能多地付出,但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給對方——你要讓男人總是保持心動的感覺。你看起來天生就是做這行的人,所以不用擔心。」

    哇哦,天生就是做這行的人。「謝謝你的建議。」我用法語答道,因為法語非常性感。

    「我能問你些私人問題嗎?」我喝到很醉才敢問出來。

    「當然。」他說。

    「你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對嗎?」我冒險一試,「你英語太好了。另外,你的口音也不是日本口音。」

    安籐大笑著甩了甩腦袋:「你太機靈了!事實上,我是韓國人,但是我們家的人都把名字換成了日本名字,因為韓國人在這裡會受到歧視。」

    「你知道嗎?」他在我耳邊低聲說,「有時候我很討厭那些渾蛋日本人。」

    「我能瞭解,」我笑著小聲對他說道,「我也討厭日本人。」說謊真有趣。

    在第三天晚上,我和林賽終於分別與媽媽桑私下見了面,在我們更衣室的一個角落裡。更衣室兼有媽媽桑辦公室的用途,桌子上粘著寫滿了規章制度的清單。那天晚上我已經賺了很多紅利,當媽媽桑過來約見我的時候,我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複印一份帶在身上,畢竟,薄片紙上只是寫著這樣的條例,比如說「必須一直穿著長筒襪,否則就要扣薪水」和「不要和客人討論你私人的問題」,但是我不敢問媽媽桑。

    我只能猜測,儘管陪酒女郎酒吧不提供性服務,但仍然獲利豐厚,也許曾有記者化裝成陪酒女郎的樣子混進來想找尋其中的秘密原因。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這裡有一些規定是非法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德斯蒂妮媽媽向黑幫老大們交代的次數要比向警察交代的次數頻繁得多。

    「親愛的,我希望你能把我當作是你的大姐姐,」德斯蒂妮說道,「如果你有任何困難,不管是工作上的還是私人方面的,我都希望你能來找我,好嗎?這就是我在這兒的作用。」她眼中的憐憫之情使人沉迷。

    「好的,媽媽。」我笑著答道,以回應她的熱情。當我遇見媽媽桑的那天晚上,我幾乎就愛上她了。這是可以預見的結果,因為在我難堪的生活中,我總是喜歡與年紀較長的、有母親般形象的人建立密切的聯繫。

    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收集媽媽」是我最大的興趣之一。從我記事開始,不管我在哪裡或是去到哪裡,我總是會結交年紀大的女性。我總會無意地與老師、大學教授、宿舍裡的阿姨、年紀較長的同事、治療專家或是營養顧問形成密切的關係。我的這種喜好真是嚴重得令人瘋狂。

    但是回想一下,在我自己母親的面前,我卻不敢表現出脆弱的樣子,這顯然影響了我對其他年長女人強烈的依戀之情。在我的生活中,我一再拒絕眼前的愛和支持,而是到別處尋找我心中理想的母親。

    「你法語說得也很好。」媽媽桑那天晚上還提到了這件事。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問。

    「當你和安籐待在一起的時候,你說了法語。」她說起來好像這是常識一樣。「我建議你盡量經常說法語,我們的客人會喜歡的。只要看起來不要比他們聰明就可以了。這可是關鍵。你可以是聰明的,但是你不能比你的客人更聰明。」

    「但是你是怎麼聽到我和安籐的對話的?」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

    「我自有我的辦法。」她說道,臉上帶著一種神態,暗示這就是她關於這個問題所能給出的答案。

    我漸漸發現德斯蒂妮媽媽在「皇宮」裡無處不在——這個勉強能算得上是「大姐姐」的人,在同一時間內,無處不在。

    「皇宮」總感覺像是個紙牌屋,而德斯蒂妮就是裡面的紅桃皇后(《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的角色)。我和其他的陪酒女郎每晚都會根據每個客人的理想,交替扮演三或四種不同類型的女人角色。每一位新客人的到來都需要我們之間再次組成暫時平衡的戰略聯盟。浮世文化強調的是事物轉瞬即逝的性質,這一點理所當然地滲透在「皇宮」生活的每個方面。其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德斯蒂妮媽媽臭名昭著的反覆無常的態度。

    那時我將「理想母親」的這一幻想投射到了身邊所有的人身上,但無一例外,每次最後總是一場空。與德斯蒂妮媽媽在一起的不穩定經歷使我明白了這一點。回想一下,對於任何紙牌屋而言,唯一可以真正確定的是:它每次都注定要崩塌。

    僅僅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我對德斯蒂妮的期望,果然還是破滅了。那天晚上,由於我要代替一位放假的朋友去上英語課,所以我晚上十點才去上班,而不是平時的八點。在前一天晚上我已經向德斯蒂妮解釋過要遲到的原因了。

    「你去哪裡了!」當我走進大門,德斯蒂妮衝我喊道,「安籐一直在等你!其他的陪酒女郎都有客人,我們剛才只好讓日本女孩招待他。你也知道他討厭日本人!!」

    「但是,媽媽,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要……」我說了半句話就停了下來,因為我看到了她眼中狂暴的怒氣。很明顯德斯蒂妮不習慣別人對她頂嘴,這好像與她缺乏和美國人一起工作的經驗有點關係。

    薩曼莎當時也在更衣室,她喝光了一瓶水,像是要拚命保持清醒的樣子。她衝我使了個眼色,迅速地點了下頭,以此警告我在這個時候不要試著跟媽媽講道理。

    「出去,」德斯蒂妮斥責薩曼莎,「還有你!」她轉過身來對著畏畏縮縮的我喊道。我剛把自己擠進一件比我身材小兩號的紅色裙子裡,「趕緊給我出去,gambattene!」她從英語換成了日語,然後趾高氣揚地走了出去,好像是想用自己的氣勢來彌補身材上的嬌小。「給我gambatte!」走到門外她又衝我吼了一遍。

    在日語中,gambattene是一個有趣的短語,因為這句話完全能顯示出日本的工作倫理,而且根本無法翻譯成英文。最初,當我還在學校學習日語時,我所學到的gambare(或gambatte)的意思是「好運」。然而來到日本後,我才發現這並不是一個非常準確的翻譯。

    雖然在大多情況下gambare被用作「好運」的意思(比如說父母送別孩子去參加一次重要考試時),這句話的字面意思最接近於「盡你最大的努力」,而非「祝你好運」。即使你生病了、精疲力竭、正在流血或是由於過度工作導致精神失常,gambare文化仍然會要求你盡你的全力。

    舉個例子說,假如你背著沉重的行李在大雪天裡爬山,即使冰冷的寒風不斷吹打著你的臉頰,都快要把你吹倒了,你也必須繼續前行。那就是gambare。而「好運」更適合用於這種情況下:當你免費搭車時,祈禱卡車司機不要是個殺人犯。

    在那件事後,我很明顯地在盡量避開德斯蒂妮。然而幾晚之後,我又見到了德斯蒂妮詭異狂躁個性的另外一面。當時,我陪著兩位客人,隨著強烈動感的電子音樂瘋狂地跳著舞,隨後返回到座位處休息一下。儘管我患有哮喘,但我仍然是個嗜煙者。因此,我要確保隨時隨身攜帶哮喘吸入器——一種吸入性藥物,可以立即清理我受損的肺部。

    我盡可能禮貌地與客人告辭,回到更衣室去拿我的包。我自然地把手伸進包裡去摸我的吸入器。然而當我開始意識到吸入器不在包裡時,焦躁了起來。這太糟糕了,家離這兒是如此遙遠。「完了,媽媽桑會殺了我的。」我自言自語道,「別慌,別慌,別慌——如果我慌亂的話,我的呼吸會更加急促。」但想這些都沒用,不一會,我就坐在休息室裡,開始大口喘氣。

    我心裡想,窒息真是種糟糕的死法。當我的呼吸道逐漸收緊時,我的呼吸聲開始變得像是高音調的尖叫——唯一的區別就是這種噪聲是由於吸進空氣造成的,而不是由於呼出空氣。

    然而幸運的是,那晚德斯蒂妮媽媽的心情比較好,她看到這種情景,馬上意識到我的哮喘發作了,趕緊讓一個經理給我端來了一杯水。「我兒子也患有哮喘,」她對我說,「我包裡可能有一個他額外的吸入器。」她一邊說,一邊從包裡掏東西。

    「找到了!」德斯蒂妮高興地說道,把唯一能挽救我的肺的東西遞給了我。在我開始能夠停止喘息時,我馬上再次開口說話,向她表示感謝,但是德斯蒂妮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阻止我開口。

    「你真的不應該吸煙。」媽媽桑以一種母親的樣子對我說,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揉著我的胳膊,直到我的情況逐漸得到改善。「你一直工作得非常努力,我為你感到驕傲。」她繼續說道,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你今晚不用繼續上班了,回去吧。」

    在某一特定的晚上,德斯蒂妮既可以是富有同情心的,也可以是冷酷殘忍的。僅僅幾天之後,當我正在招待一位客人時,侍應生走過來對我說:「現在媽媽桑在後面,想要和你馬上談一談。」我不得不向客人道歉離開一會。

    「為什麼你那桌已經有半個小時都不點東西了?」她冷冷地問道。

    「什麼?」我說。

    「告訴客人你還想喝點東西,」她說,「最好是一瓶酒或是香檳。」

    「好的,我知道了。」我眼睛盯著地板回答道,「只是他已經醉得夠厲害了。」我真的很討厭強迫酩酊大醉的人繼續要酒。

    「那個男人非常有錢,當他進來這裡的時候就知道會陷入怎樣的狀況了。」她看出了我的遲疑,厲聲地說道。

    我點了點頭。

    「好孩子。」她又對我露出了母親般的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很自然地聽從了她的吩咐。

    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有些晚上德斯蒂妮媽媽會在候客桌前走來走去,仔細地審視我們,就好像她是位軍事訓練官或獄警。有時,當她命令我們更換服裝、鞋子或假髮時,她的批評往往非常缺乏同情心或圓通,她會這麼說:「那雙鞋太醜了」、「你的衣服真骯髒」,或者「你的頭髮看起來像個妓女」。

    她的規矩是出了名的嚴格,但是這些規矩並沒有什麼根據可循。比如說,她禁止我們披散著頭髮。但我曾經聽說,街對面的那家俱樂部,是禁止陪酒女郎把頭髮綰起來的。她似乎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制定了一切。不管怎樣,在我的生活中從未遇見過一個像她這樣的人,如此強烈地喜歡去「禁止」某一固有的行為。

    她經常一時衝動,沒有明顯的誘因或不作任何解釋就開除陪酒女郎,因此而臭名遠揚。時光流逝,與德斯蒂妮媽媽一起工作,比與最無理的男客人交談還要更消磨我的自信心。

    雖然不是每時每刻都是一位完美的母親,但是德斯蒂妮媽媽絕對是一位完美的陪酒女郎。她非常聰明,把自己的能力充分運用於操縱其他陪酒女郎方面。她完全知道人們心裡因為什麼而感到空虛,還有如何讓人像染了毒癮那樣填補這種空虛。

    對於所有在她手下工作的陪酒女郎來說,她知道我們大多二十歲剛出頭,而且離家非常非常遠。她塑造出一種形象,彷彿她能帶給我們所渴望的母愛;但實際上,她要求我們把靈魂交付與她作為報答。我崇拜她,但同時又鄙視她。在我所愛過的人中,她是一把最鋒利的「雙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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