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知道一門外語但並不理解它;能感知差異,但這種差異並沒有還原於演說、對話甚至是粗話等的表層社會交際中……在其他系統裡、其他句法的影響下,消除我們自身的「存在」……一言以蔽之,降為不可譯。
——羅蘭·巴特,《符號帝國》
直到2003年9月,我還是沒有找到工作,雖然我隔三差五會去「檸檬」給伊娃幫忙。在九月的第三個週末,我決定和瑞秋一起去京都旅遊。她在日本做英語老師的合同已經到期了,所以在回美國之前,她想去京都看一看。因為下週一她的學校放假,所以週末她邀請我陪她同去。
京都,作為日本「西部的國都」,通常被視作日本的文化中心。與東部的東京相比,京都有更茂密的樹木,比較少見混凝土板,看起來更加賞心悅目。這裡林立著較少的「城市叢林」,而更富禪意。與東京截然不同,大多數美國觀光客更希望來參觀這「西部的國都」,以期在這裡感受他們的遠東之旅。
所以京都的居民有足夠的理由對他們豐富的文化遺產產生高度認知感和自豪感。我以前的同事直美曾經告訴我,京都人有個傳統:當鄰居頭兩次邀請他們品嚐茶泡飯(綠茶和過夜飯的混合物,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時,他們會禮貌地拒絕;但是當他們第三次被邀請品嚐茶泡飯時,他們就會同意。這真是典型日本人的觀念(再一再二不再三)。
這個假日標誌著秋分的到來。在日本,春分和秋分都是國家法定假日,分別叫做「悲春」和「悲秋」。在這兩個時令臨近的幾個星期裡,廟裡的和尚要準備冥想生命的無常,而一般的家庭就會利用假期,收拾家裡的供桌,為逝去的親屬們舉行追悼儀式。
結果在那年,和尚們要思考的無常更多了,因為就是在那個週末,東京地區同時發生了地震和颱風。我們事先知道15號颱風要襲擊東京地區,所以很高興能正巧離開那座城市。當地震發生時,我和瑞秋正好好地坐在駛往京都的子彈列車上,避過了那場災難。直到當天晚上我們才聽說了地震的事情。
下午在青年旅社安頓好之後,我和瑞秋去了一家回轉壽司店吃晚飯。在那裡我們可以任意選擇傳送帶上美味的生魚片壽司,每盤才一百元,差不多相當於一美元。在那兒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我現在不方便講電話,我和別人在飯店呢。」在媽媽開始說話前,我這樣對她說。
「哦,」她說,「你現在能接電話,就說明你地震之後一切安好。」
「東京地震了嗎?」我傻傻地問道,我看了瑞秋一眼,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對此也是一無所知。
「是的,」她稍有不安地答道,「電視都報道了。當寺廟的牆倒塌時,有些人受傷了。」
「我們那時肯定在火車上呢。」我說,「我在京都度假呢,跟你說過的,和我朋友瑞秋一起。」
「聽起來不錯。」她說,「你確定你現在想繼續待在東京而不是回家休息嗎?回家待段時間對你有好處。」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充滿關懷。
「不,」我說道,「我在日本要做的事現在還沒做完呢。我希望我的日語能更進一步。另外,現在離開的話,感覺我就徹底輸了——我才沒那麼容易認輸。」
「你知道,這不是競賽,也不是在參加《生還者》(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製作的一套野外冒險節目)。」她提醒我說。
「什麼是《生還者》?」我問。在那時,我離開美國已經有段時間了。
在盡快結束了與媽媽的對話後,我決定再從傳送帶上拿一盤金槍魚壽司,這盤壽司已經第三次轉到了我座位附近,不停地引誘我,最終,我屈服於它的吸引力。
「今天又發生了一場地震。」我重申道,「我從未感到如此高興地離開了那座城市!」
「那麼你最終還是告訴你的家人你被炒魷魚了?」與東京的情況相比,瑞秋看起來對我和媽媽的關係更感興趣。
「是啊,」我回答道,「我最終還是鼓起勇氣,上周把實情告訴了我媽。」
「我明白了。」對於我等了整整一個月才告訴我媽我被公司開除的消息,瑞秋感到非常奇怪。「在事情發生後,你是否需要她的支持呢?」她真誠地問道。
「是啊,確實如此。」我承認,「我應該需要的,但是,告訴她實情的想法差點把我嚇死。」
「為什麼?」她很好奇。
「我也不知道,」我盯著盤子說道,「但是,從我記事起,我一直都是這樣。」
從我長大後出現的各種問題來看,許多人都認為我來自一個不穩定的家庭環境。但是很大程度來說,這不是事實,我的爸爸和媽媽都是很好的父母。雖然,從記事以來,我一直努力把他們從我身邊推開,好像這是我的責任一樣。
在我二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拒絕去學校時過馬路,而且又不敢告訴別人,我的恐懼是源於一天早上我親眼見到一個未成年行人在十字路口出了車禍。我父母帶我去看小學裡的心理醫生,在那裡,我玩棋盤遊戲,認識了一隻叫做龐西(Pumsey)的紫色的龍,他的冒險經歷給我上了關於「健康的自尊心」的重要一課,我還用「兩隻老虎」的調子來唱「我是特別的,我是特別的,你也是特別的,你也是特別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從未告訴別人我不想過馬路的原因。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幾乎偽裝出了另外一個自己。我隨時保持挑釁和謹慎,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會受到傷害。當我在父母面前不能再掩飾我不吃飯的事實後,我開始讓自己嘔吐。不久後,由於我持續的嘔吐,我們家的水管被堵住了——這又加大了被發現的風險。為了繼續體驗類似發洩的快感,我開始拿刀割自己的胳膊。
我簡直不用強調我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軟弱和缺點的,沉重的羞恥感讓我不堪忍受。也許上輩子我就是個日本人。
做壽司的廚師是個中年男子,他穿著白色的圍裙,逕直地站在我面前一直在不停地剁魚。當他偶然聽到我和一位服務生對話時,他讚揚了我的日語。於是我們倆聊了一會,我告訴他,我和瑞秋是美國人,現在住在東京,來京都是為了觀光。
「今天東京發生了颱風和地震。」我用日語對廚師說道,他從水箱裡拿出一條鮮魚,然後毫無畏懼地把魚頭剁掉。
「哦,15號颱風啊,」他饒有興趣地答道,「明天颱風尾可能會掃過我們這裡……在美國你們會給颱風起名字,這是真的嗎?」他問道,那條沒有頭的魚尾巴仍在痛苦地擺動著。
「當然是真的啊,」我答道,「過去只用女性的名字來命名颶風,但是現在氣象學家會輪流使用男孩和女孩的名字。」
「為什麼開始時只用女性的名字?」他問道,一邊清理魚的內臟。
「呃,」我停頓了一會,然後答道:「那是因為在美國,女人就像颶風一樣強大。在我們國家,女人實際上比男人更強大。」
「真的嗎?」他問道,廚師疲憊的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覺得真是又荒唐又有趣。在很短的時間內,魚就被他巧妙地切成薄片,可以上桌了。
「不,不是真的。」我笑著回答。
因為我的玩笑,他大笑不已,還免費為我添上了一杯啤酒。在那個時候,看起來我已經完全掌握了在任何地方都能從中年男子那兒討到一杯免費啤酒的技巧。
「喝完這杯你就別再喝了。」瑞秋提醒我,在我和廚師用日語對話時,她完全被忽略了,「別喝得像是沒有明天似的,明早我們還要去觀光遊覽呢。」
「好的,我正有此意。」我撒了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