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的生活與破碎的往事永遠只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
——衛慧,《上海寶貝》
星期六,我搭上橫濱開往東京的列車去看一位老朋友。
「嘿,外國佬(Gaijin)!」我一到廣闊的涉谷火車站對面的星巴克門口,就向瑞秋嚷嚷。「Gaijin」是日本右翼使用的非敬語,用來貶低在日本群島居住的外國人。像任何精力充沛的少數人群一樣,我們自己也總是用這些語句來互相羞辱。
瑞秋是我大學時期的老友了,我們倆去年五月一起畢業並且最終機緣巧合地來到東京這個大都會,就職於不同的英語學校。
這是我們倆諸多「巧合」中最新的一個,在過去的幾年裡,就是這許多的「巧合」使我們成為朋友。大二時,我和瑞秋就發現我們都住在麥吉爾學生貧民區的同一座公寓樓裡,並且選了很多相同的文化課。
但是最值得紀念的是,我們又在學校贊助的飲食失調學生康復互助小組裡相遇。對於我們倆來說,知道當我們在地球上不同角落都會有彼此的支持真是件令人安慰的事情。
通常在嘗試過多年的療法和讀了兩遍納奧米·沃爾夫的《美貌的神話》後,人在治療飲食失調的過程中會深刻地認識到,所謂「社會給女人的回饋與她的魅力和苗條成正比」這種說法,根本是父系社會為了阻止女人發揮其最大潛力而胡說八道。
然而與此同時,自殘是一種強有力的應付機制,它不讓任何正確的認知——雖然是痛苦的——佔據上風。因此在感到壓力或悲傷時,我和瑞秋知道,我們必須堅定不移地避免將這些衝動——禁食、暴食、吃瀉藥、過度運動、濫用瀉藥甚至是傷害自己——作為脫離現況的方法。
當我們各自出發來日本的時候,很多人警告說日本「不是個適合女人的地方」。對他們的擔心我通常會表示感謝,但總是會回答說我希望把自己審判的天性放在一邊,以便更有效地探索這個新鮮並且令人興奮的國度。
那天,我們坐在星巴克(日本人把它念作sutaabakusu)二樓的窗邊,俯視涉谷的十字路口,我整個人震驚了——觀察人們穿過十字路口的普通舉動從來沒有如此迷人過。當指示燈變化時,黑壓壓的一群人,看起來有上百人擁向十字路口穿過街道。因為對於這個國家我還是陌生的,即使是最常見的行為都令我感覺是一種冒險。
那個下午,在星巴克窗口看到的澀谷十字路口上,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一群日本辣妹。
盯著兩個羅圈腿、穿著鬆糕鞋的年輕女人穿過馬路,我問瑞秋:「那些真的都是援交妹嗎?」她們挽著胳膊,白得發亮的妝容和人工曬成的褐色皮膚,所形成的的強烈對比輕易地抓住了旁人的目光。
「是啊,」瑞秋說道,她比我早來了兩個月,對這座城市的瞭解要遠遠多過於我,「在澀谷,像那樣的女孩實際上就是旅遊的賣點。」
「那個帶著史努比的呢?」我謹慎地問道,點頭示意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她拎著一個巨大的LV包,一隻史努比玩偶從包裡露出頭來。
「這是suupa-cyuuto(即supercute,「超可愛」的意思)綜合征,」瑞秋開玩笑道,「在這裡正有上升趨勢,而且具有很強的傳染性。」
「那邊的那些高中女生也抱著動物玩偶,」我補充道,「可是為什麼她們週末還穿著學校的制服呢?」
「哪兒?」瑞秋問。
「哦,」我衝著車站方向指給她看,她得意地笑著說,「那些女孩可不是高中生哦。」
我很快瞭解到,澀谷的援交妹又可以細分為兩種稀有種類:kogyaru(小女生)和ganguro-gyaru(模仿美國黑人作Hip-Hop打扮的女孩)。kogyaru穿著普通的女學生制服,然後把裙子提高,故意忘記扣重要的扣子,以展示制服的性感;而ganguro-gyaru則在美容院裡把皮膚烘烤到近乎黑色,塗上層層濃郁的眼線,再把頭髮漂到能多白就多白。
這兩種裝扮的日本女性實際上都已經二十四五歲了,但她們病態地迷戀於把全身上下都裝扮得很卡哇伊(日語「可愛」的意思)。她們大多是初、高中的退學生,由於種種原因忍受不了日本那「臭名昭著」、近於嚴苛的教學制度而離開學校。
「按照學校的規定,很多高中生不允許染髮,甚至不可以把頭髮燙彎。」接著她告訴我。
「天哪,」我說,「這也太嚴酷了。你知道嗎,」我仔細想了想,「如果我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個女人,想不想長大還真難說呢。」
「我也是啊。」我的朋友斷然回答。「對了,麗亞,你聽說過這裡的學生中有一種現象叫做kireru嗎?」她詢問道。
「沒有啊,那是什麼意思?」我饒有興致地問。
「一些正常的學生由於承受不住種種壓力,突然表現出暴力傾向,這種現象就是kireru。有過這樣的慘案,一些原來表現很好的學生,突然失去控制,持刀或其他凶器瘋狂砍殺其他同學。」
「你怎麼會清楚這些呢?」我問。
「在我工作的那所國際高中,我參加過一次關於這方面的研討會。」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啊,不過很有意思。」我講出了我的想法。
「Kireru的精確解釋是什麼,」她問,「在日語裡?」畢竟我是攻讀日語專業的。
「這是『切割』的不及物動詞形式。」
「噢。」瑞秋有點驚訝。
「嗯,我認為只有把它翻譯為『折裂』或者『割斷』才符合在這兒的意思。」
「順便問問,你會怎麼處理呢?」瑞秋借此機會看看我是否已經恢復過來,「我是說,『自殘』。」
「一年零五個月了。」我說的是從戒除自殘到現在的時間。
「恭喜你。」她鼓勵我。
「謝謝。」我毫不在意地說,想著怎樣才能轉換話題。
「別想了,」她繼續說,「你應該驕傲,你已經挺過來了。」
「隨便啦。」我向窗外看去。
說到這兒,我倆同時注意到一大群辣妹搖搖擺擺地穿過交叉路口。
「她們都挎著同款式的LV手提包,」瑞秋話語中帶著一絲反感,「甚至是表現出一樣的頹廢。」
「你知道嗎,」我說,「如果我對生活幾乎沒得選擇,我可能也會像這些女孩一樣頹廢。」
「怎麼那麼說呢?」她問我。
「如果你所受的教育中唯一你能做的有點意義的事情就是扮可愛,」我用我在日本幼兒園的親身經歷解釋著,「那麼裝扮得時尚艷麗、過分地扮可愛可能也是一種宣洩方式,或是她們悲觀失落的表現吧。」
「是啊,」瑞秋應了一聲就沉默了,她的思緒已經飄到別處去了。「我還是經常去健身房。」她接著說道,看上去很平靜。
「你的踝關節好些了嗎?」我關切地問,因為我很清楚我的朋友曾經因為過度鍛煉並缺乏營養而導致踝關節嚴重折裂。
「現在已經沒事了。」她的目光盯著窗外的人群。
「其實,」沉默了一會兒後她接著說,「我心裡清楚我不需要減肥。」她壓低聲音,雖然旁邊沒有人聽得懂英語:「可是當我無法解決問題內心愧疚時,忍不住就會運動過量。」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說道。
「而且我所有的女學生經常談論她們的節食計劃。」她接著說。
「真是瘋狂,」我回答道,「這些日本女人撐著細弱的骨架,偏偏還認為她們很胖!」
「是啊!」我的朋友附和道。「你知道嗎,」她繼續說,「可以說美國的減肥業很賺錢,因為我們國家的確有肥胖問題。可看看這些日本女人,即使她們的傳統料理已經很科學,她們也根本不必再瘦身了,可她們大多還是瘋狂節食。我真是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啊。」我沉思著。
「如果有什麼的話,」她接著說,「這也只表明減肥業的迅速擴張真的是令人質疑啊!」
「你說得對!」我同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