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我到了她那兒,像往常一樣歡愛,卻發現在整個過程中她不像以往那麼投入,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事後在我的追問下,李黎說小陸子給她來了一封信,說他馬上要結婚了,還附了張喜帖和準新娘的合影。我看著那照片上的女孩,眉眼間和李黎有幾分相似,甜甜蜜蜜地依偎在小陸子身旁。我說這是好事啊,至少你可以跟自己的良心交待得過去了。李黎變了臉色,說:「我有什麼良心交待不過去的?」我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竟然說:「你當然對他心有愧疚,否則怎麼會在最後分手時還跟他上床?」
李黎嘴唇一下子發白,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蒙起頭開始哭泣。我知道這下壞事了,於是摟著哭得花枝亂顫的她安慰道:「小老婆,別哭,別哭,一個玩笑也值得這麼傷心,是我不好,是我小肚雞腸,那麼陳年隔宿的東西也翻出來。看我自己掌嘴。」說著在自己的臉上扇了七八下子。
李黎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來阻止我,還是背著身子不停地抽泣,我扇得無趣,悶悶地爬起身來,穿上衣服抽煙。我講錯話了,我也道歉了,還要我怎麼辦?潑出去的水要我收回來麼?
李黎哭了一陣,漸漸地止住了聲。我伏在床上撫慰她,李黎推開我坐起身來,披上衣服,一雙眼睛還是腫的。我說沒事了,是我說錯話了,改天帶你上日本館子吃生魚片陪罪,但今天還有別的事,我要先走一步。
李黎像個木偶似的一動不動,就在我想出門之時,她木然地開口道:「你坐下,我有事要跟你說。」
她沒如以往般地撒嬌,甚至沒開口叫我的名字,只用了一個冷冷的「你」,這倒是我記憶中很少的。我走回床邊坐下,靜待她說話。
「天農,」李黎躊躇道:「我們之間好像有什麼問題了,我不是指剛才的事,反正我知道男人是碰不得這個的,我又不想對你有所隱瞞,總想他結了婚之後一切都過去了。哪知你還是耿耿於懷……」
我剛要開口解釋,李黎舉手阻止我說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說你如何如何地愛我,不能忍受我和別的男人有任何牽連。自古以來女人都是男人的私有領地,別人不得在上面耕耘。但我們畢竟生活在二十世紀了,相愛的人之間有個理解總要說得過去吧。我們有嗎?到了美國我們有過好好地交談嗎?特別近來,你每次到了這兒就催我脫衣上床,完事之後抽支煙就開路。你知道你出了門之後我的感覺嗎?你不會知道的,你想也不會從那個方面想一下。我算什麼?一個苦苦索求而永遠得不到回報的女人而已,當然,你癡心、你受苦,那是活該,你自找的。」
我說:「李黎你這樣說不公平,我們是沒有太多的機會交談,但並不是我不想。第一,我們並不是生活在真空裡,周圍一雙雙眼睛都牢牢地盯著;第二,你知道美國的生活緊張,每個人都要為謀生而付出,沒有麵包哪來愛情;第三,你知道我最近碰到很多問題。」
「別用麵包和愛情之類的借口來搪塞,以前在江城時再忙也不會說這話。讓我告訴你吧,我們的問題是丟失了熱情,我們沒有了新鮮感,關係就變成了吃飯和上床兩件日常程序,換句話說,感情退到了第二位,第三位,反正它就在那兒,我要的時候招招手就會過來,偶爾疏忽它一下也沒關係,反正可以用一頓生魚片補償回來。天農,你仔細想想,你不覺得我們都很可悲嗎?」
我的頭不知怎的痛了起來,真的痛,而不是因煩惱而痛。
李黎還在說道:「我有時回想我們交往的經歷,不明白當初怎麼會閉了眼睛跳了進去?你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有家有口,任何有腦子的人一想就知道這是一樁沒希望的關係。我卻以為只要我們倆有感情,別的都可以閉眼不管。這真是顛倒黑白,沒辦法,我自己種的苦果只有我自己來吃了……」
我打斷她道:「你胡說些什麼啊!什麼苦果不苦果的,我是忙了點,對你的關心不夠。但也不用說得好像是世界末日似的。」
李黎看著我,臉上的神色有一種對牛彈琴似的嘲諷:「你還是不懂,天農,如果你心不在,那你就是日日夜夜陪在我身邊,也說明不了什麼。」
我的頭越發疼了起來,還有李黎臉上那神色也激怒了我,我強忍著。
「男人是不會懂得的,女人和他睡在了一起,他就認為百分之一百地擁有了這個女人,不單擁有了她的身體,還擁有她的心靈、她的人格;不單擁有了她的現在,最好還擁有她的過去和將來。到哪一天他真正地擁有了,就該輕輕放下了,反正,對擁有的東西還有什麼必要付出關注呢?」
我已經沒在聽她講些什麼了,只看見李黎兩張嘴唇一張一合,把一根根針似的語言向我刺來,一點點的小事都被挑起來,都是數落薄情寡義男人的罪狀。而我,就是那個靶子,就因為我是男人,所以必須對這世上男人犯下的罪孽負百分之一百的責任。
我告訴自己,要忍住,等她發洩完了,再賠個不是,哄哄她。我不認為我有什麼錯,但女人嘛,喜歡把針尖大的事說成山一樣大。誰叫我是男人呢!
「你叫我小老婆,沒錯,我現在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老婆,連舊時人家的妾還不如。大老婆的床空出來了,我趕緊補上,還得偷偷摸摸的,因為我在大老婆手下討日子,還得時時看她的臉色。舊時人家三妻四妾,男人至少還明媒正娶,還有家業養得起。現在可好,女人上床事男人,下床養自己。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男女平等……」
我自己也沒看清是怎麼出手的,「啪」的一聲,李黎摀住了臉,睜大眼睛看著我,好像不敢相信是我打了她。我愣了一秒鐘,忙俯下身去:「對不起,我混,我自己也不知道怎的,讓我看看,打腫了沒有?」
李黎躲開我的手,縮到床角,我俯身過去想安慰她。李黎發出一聲尖叫:「你走,走!」我無奈地退回來,李黎還在尖叫:「走!走!走!」
隔壁的門響了一聲,房東在門外大聲問道:「怎麼回事,你需要幫助嗎?」李黎兩腿蹬著床上的被子,還不斷地重複道:「你走,走……」
我開出門來,房東從他的單元門口滿眼懷疑地盯著我,我狠狠地回瞪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地走下樓梯。
隔了一日,李黎還來店裡上班,卻看都不朝我看一眼。我跟她講話,除了必須在客人面前的禮貌之外,她根本不接我的茬。咪咪疑惑地朝我們看來,我也不好做出任何過火的舉動。幾次我想在無人處解釋道歉一番,李黎從不給我機會,馬上躲開走去大庭廣眾之間,使我一股氣憋在喉嚨口吐都吐不出來。
現在除了上班、跑展銷、吃飯、打麻將,我的日子簡直找不出點活氣。人一走背運,連床上功夫也見衰退。兩個禮拜半個月和咪咪履行一次夫妻義務,五分鐘就草草了事。咪咪不無怨氣地道:「天農,怎麼回事?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我沒有好氣地答道:「事多心煩,興頭不在那兒。還有,你不看看你自己,愈發胖了,還不注意點。」
咪咪委屈道:「我現在連牛奶都不敢喝,你還抱怨我胖,沒看見那些美國人?女人再胖也說得過去,你就不會哄哄女人,揀點好聽的說?那個維克多還說我是東方女人中的維納斯呢!」
我不禁失笑:「他要做你生意,所以嘴巴上塗了蜜。沒聽過狐狸想要烏鴉嘴邊的肉,所以才猛灌迷湯?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
咪咪猛一個翻身過去,把床墊震的「吱嘎」一聲,背脊對著我說:「我成了烏鴉了?這麼不待你見的一隻烏鴉還幫你生兒育女,我真傻,天天在店裡家裡操持來操持去,操持到末了還變成烏鴉了?那你的黃雀在哪裡?你有本事去找啊!」
我說:「只是舉個例子,誰說你是烏鴉了?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什麼叫無理取鬧?一個女人,忙裡忙外,家裡店裡,碗裡鍋裡,大人小孩,阿狗阿貓,我有這份閒心來無理取鬧?你自己心不在此,我講一句,你就說我胖。當初你怎麼追求人家來著?那張夾在我大考講義集的紙條是誰寫的『在我眼裡,你是一位豐滿性感的女神。』我看你自己在犯渾,十五萬美金扔在水裡,拿我來出氣。」
我一聲不響爬起身來,夾了一床被子來到廳裡的沙發睡下。我真怕我又控制不住,一掌甩了過去。女人就有這個本事,句句歪理,步步進逼,胡搞蠻纏,勾心戳肺,直要撩撥得你心頭火起,做下傻事才太平。
我手枕在頭下,眼望天花板。那句俗話「人倒霉時,喝口涼水也塞牙」,可不是我現在的寫照麼?老婆和情人,各為各的不順心,一同扯著我煩,我又沒有分身術,可以一劈兩半,讓她們各得其所。女人是情是網又是債,還是維克多那小子聰明,年近四十而不娶,一個人活得滋滋潤潤的。
維克多笑著對我說:「天農,什麼大不了的,女人使使小性子,男人應該覺得甘之如飴,也是一種情趣麼。你老婆裡外一把手,先不說她賺錢養家舉重若輕,光說她那手妙手烹調,那一桌活色生香的家常菜,嘖嘖,我想起就流口水,這是江城女人才有的能耐,你要惜福才是。來來來,你煩得話我帶你去打靶,兩盒子彈打完包你心情舒暢。」
維克多先帶我去槍店買了手槍,他為我挑了支點三八的威爾遜·斯密斯半自動手槍,四盒子彈。我們開車上東灣的海澳德靶場,維克多教我使用手槍的要領,安全事項,然後我們各人一條靶道,槍聲砰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