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三十五 (1)
    兩個禮拜之後,李黎搬了出去,新搬的地方離學校十五六個街口,走半個小時可到。公寓非常小,一房一廳才五百多個平方尺。同住的是個吳海學生,像根綠豆芽,沒血色的臉上戴一副無框眼鏡,她住睡房,李黎就睡廳裡,用張屏風把床和走道隔開來。

    咪咪看來像是鬆了口氣,她對李黎的態度變得比較友善,雖然現在是淡季,店裡不太需要人手,她還是為李黎安排了一個禮拜三十個小時的打工時間。我則把主要精力放在跑巡迴展的事務上,一個月來馬不停蹄地跑了華盛頓、達拉斯、拉斯維加斯和雷諾。

    近年來美國進入經濟蕭條期,大家都看緊口袋,巡迴展上的人還是很多,但看的多,買的少,生意難做得很。開銷卻一樣少不了,飛機票、租車費、汽油錢、旅館、吃飯、攤位的租金,貨還沒賣出去一件,幾百美元就先付了出去。我為了節省支出,近一點的地方像雷諾和拉斯維加斯都自己開車去。到拉斯維加斯路上需要十二個小時,一個人開車容易疲倦,不管是把音樂放得再大聲還是喝一肚子的濃咖啡,開了七八個小時之後兩張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往一塊兒粘。實在困不過了把車停在路邊打個盹,醒來看到太陽西斜,十五號公路兩邊的沙漠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涼。

    我盡力把存貨推銷出去,在這種時候不能光想著利潤了,回攏現款要緊,那個伊朗女人給我上了一課。六十美元的東西,我四十就出手了,如果顧客再討價還價,我就是一分不賺也得賣。有幾次跑巡迴展回來一算,扣除開銷,我平均賺六美元一個小時,和咪咪付李黎的工資差不多。

    我沒想到來美國多年,也不可謂不努力工作,「錢」還是把我勒得緊緊的。

    我不是沒能力賺錢,也不是沒賺到過錢,我有十五萬美金擱淺在江城了,華祖國近來一直沒消息,幾次打電話也沒通。我一直納悶這傢伙去哪兒了?

    還有我該得的佣金,律師處付了兩千五百美元像石沉大海似的,除了一張被取走錢的支票存根,連個電話也沒來過,扔塊石頭在水裡還聽得到「咚」的一聲吧。

    打電話過去,那傢伙只說對方沒回音,我說你為什麼不上法庭去告啊?他輕描淡寫地說兩千五的定金是不夠上庭打官司的。我說錢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有自己的房子、生意,收到賬單我就會付你錢,官司還是要打。他聽我這麼說勉強答應了下個星期把狀紙送去法院。

    第二個禮拜我收到律師辦公室寄來的信,說已經按照我的要求向舊金山地區法院提出訴訟。同時附上一頁清單,列出我預交兩千五百美元的詳細開支:寫了一封信給皮特是四百五十美元,掛號郵寄是十一美元,送往郵局的人工是八十美元,接了我一個電話是一百二十美元,然後準備訴狀是九百,遞送到法院書記處又是一百五十,共一千七百十一,結餘是七百八十九美元。下面還附了一條小註:本律師辦公室的政策是定金低於五百美元時,委託人必須在接到通知三天之後,補齊當初預交的數目。否則律師會把案子擱置,直到應付款額到位。

    他媽的,一個電話要一百二十美元?吃人還吐不吐骨頭?我看著清單火直躥,什麼事都還沒做,近兩千大洋就泡湯了。你以為我是個冤大頭?或者我的錢是銀行裡搶來的?我立馬抄起電話打過去,那傢伙接起來說沒這麼快,法院開庭要排期,最快也是兩個月後的事了。我說:「你賬單有沒有搞錯,怎麼可能接個電話要收一百二十美元?」律師回答說你沒看我們當初訂的合同?律師樓的工作計數是三百六十美元一個小時,接電話回答商討案情以二十分鐘起算,不管你講了三分鐘還是十九分五十九秒,都是一個價錢。我們辦公室對每一個客人的費用都保留很詳細的記錄,歡迎你隨時查詢。

    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那傢伙在電話中輕聲軟語地提醒我道:「李先生,我們的談話已經進行了十五分鐘,如果你還有什麼問題想問的,請趕快提出來。」

    我回過神來說問題已經問完了,還有一句話要說。

    律師很禮貌地說:「請說,我們還有三分零二十一秒。」

    我說用不了,就一句話:「×你媽的!」

    那傢伙竟然笑了一聲,才把電話掛上。

    我一直擔心的FBI並沒有找上門來,但那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那兒。現在不劈下來並不說明永遠不劈下來,反而增加了我的疑慮,他們為什麼還不來找我?

    我出門時要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在附近晃蕩,開車時常看後視鏡,有沒有那種黑色沒標誌的公務車盯我的哨,電話中有些雜音我也會懷疑是否被監聽?我自問沒做錯什麼,但那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一直揮之不去。

    還有的就是我打通了華祖國的電話,聽著他有氣無力地在電話裡說:「喂。」

    我詫異道:「我是天農,打了不知多少電話給你,你上哪了?」

    華祖國的聲音嘶啞微弱:「被隔離了,住了兩個多月的醫院。」

    我大驚道:「怎麼回事?你還好嗎?」

    「肝炎,差點死掉,進醫院時GBT高達一千多,皮膚黃得像黃巖蜜桔,你說好不好?」

    「怎麼會的呢?我記得你身體還是不錯的。」

    「現在江城肝炎留行,十個人中七個有肝炎,或者是帶原者。像我這樣應酬多,天天在外面吃,不染上也很難,半條命去掉了。」

    我心想在江城時我常和華祖國一起吃吃喝喝,打牌聚會,弄不好也被傳染上可怎麼辦?想到這兒沒來由地噁心起來,看來過兩天要去醫院驗個血。

    我說:「你好好養病,我想問一聲,『善財童子』你準備怎麼處理?」

    「天農,只能擱一陣子了,我現在連門都出不了。」

    「祖國,不瞞你說,我最近手頭很緊,石頭能出手則出手,你能不能和包子聯繫一下?」

    「我不想找他,那小子從吳海回來到處放風說我們不上道。現在上門去找他不是自討沒趣?」

    我倆都沉默了,半晌我說:「要不要找找童易?他熟悉這行,也許可以幫我們找到下家。」

    「我還沒跟你說,這小子進廟了,前幾天武警隊的老陳來看我,說這小子拉外國人皮條,包娼,賣假酒,販賣黃色錄像,刮進去了。」

    「這又不是今天才有的,怎麼到現在才出事?」

    華祖國「咳咳」了兩聲,說:「以前我幫他罩著,這小子也不懂事,一不進貢,二不收斂,三不留後路。老陳他們早就看不過去了,我一住院,他不進去誰進去?」

    「你就不管了?」

    「讓他在裡面呆一陣子,收收骨頭,到時再說。」

    我躊躇了一下,勸道:「算了,總算是朋友一場,他也為我們跑了不少腿,你跟老陳說說,放他一馬算了。」

    「跑腿?就是他始作俑的,弄了個我們不上不下,三百萬擱在那裡乘風涼。我對他還算客氣的,你知道江城的行情嗎?五萬塊買條腿,三百萬可以買幾條人性命了。」

    我頭皮一陣發麻,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華祖國問道:「天農,你的官司打得怎麼樣了?」

    我說:「吊在那兒呢,律師心狠手辣,八字還沒一撇,錢送進去不少。」

    華祖國「哼」了一聲:「拿了錢不要忘了我那一份。」

    我心裡罵道:去你媽的,真拿到錢情願扔在太平洋裡也不會給你。

    錢錢錢,錢這個東西把人心像個汽球般地吹起來,再用根針輕輕一戳就破。錢把大活人玩弄在掌股之上,今天股市起,明天房價落,於是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今天錢流入你手中,你大笑,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自以為人中之人,王中之王,世界在我腳下。哪知明天錢又流走了,立馬打回原形,變成畜牲中的畜牲,心浮氣躁,疑神疑鬼,出爾反爾,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做得出,什麼不要臉的話都講得出口。都說人玩錢,我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被錢玩得團團轉。

    我當初雄心萬丈下場玩錢,兩年下來,從哪兒出發又回到哪兒。

    我們的三百萬已經變成了一塊供在華祖國家裡香案上的頑石,我的佣金更是阿凡提式的童話,律師那兒我是再也不會放錢進去了,也許那幾萬美元的佣金還抵不上律師的費用。

    但我還要過日子,還要付房子貸款、店裡的租金、跑展銷會的費用、進貨的款項。一家大小要吃飯穿衣,要自己買健康保息、商業保險、車輛保險、汽油錢、香煙錢、兒子的午餐費,還要交他媽的稅。這些錢哪兒來?都是咪咪、李黎站櫃檯,陪笑臉賺出來的。而我,為了省一晚的旅館錢,在展銷會的前一晚連夜開車過去,第二天洗把臉就開張接待客人了。

    說到底美國的日子也過得很枯燥,家裡店裡的大小雜事佔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僅有的娛樂是在週末打個小牌,我、咪咪、曾幫我們買房子的維克多,還有一兩個臨時找來的牌搭子,有時實在沒人,也會叫上李黎,不過她現在功課很緊,並不常參與我們的牌局。

    我們見面的次數受到了限制,你當然明白這見面的意思是包括上床。一般是週末她的室友不在時,我去她那兒待兩三個小時,溫存一番,然後回家做我的丈夫和父親的角色。問題在於週末我常出門跑展銷,這種偷情的機會一兩個月才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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