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李黎刷了碗,安排多多吃過藥上床睡了。我們都期待的那一刻終於來到,舞台會搭在哪裡?李黎看了我一眼,說:“我先洗澡。”轉身進入浴室。
水聲淙淙,我推了推浴室的門,門卻從裡面反鎖了。我輕輕地敲門:“李黎,讓我進來。”門就是不開,水聲停止了,可以聽到李黎在裡面刷牙的聲音,而我像一頭發情的公狗,急不可待地在走廊上轉圈子。
突然門就開了,李黎手上拿了吹風機,穿了我買給她的晚禮服走了出來,頭發還是濕的,挽在腦後,臉上卻化了淡妝。那件黑色的禮服襯得她的皮膚更為白皙,脖子穎長,鎖骨纖細,肩膀精巧,小巧的****在細細吊帶間若隱若現,腰卻收得很緊,人也好像拔高了一截。
我摟住她,手在她的腰臀之間滑下去,在薄薄的裙裝下,可以感到她裡面什麼也沒有穿,涼爽的肌膚透過布料更顯滑膩誘人。李黎輕聲道:“我生怕這件衣服永遠沒機會穿,所以今天至少先穿一次給你看,快去沖個澡,讓我把頭發吹干。”
我站在湍急的水柱中,大口地深呼吸。近來我的神經繃得太緊了,雙手平伸看得見手指尖微微地顫抖。先是AK-47,然後再是“善財童子”和店裡的營業狀況,還有FBI的陰影和咪咪不停的嘮叨,這一切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太需要一個不受干擾的環境,好好地恢復和放松一下了。
匆匆地擦干身體,我穿了內褲走出浴室,看到廳裡的電燈都已經熄滅,只剩下吧台上的一支蠟燭,搖曳著昏暗的一點幽光。我正四處尋找李黎的蹤影,冷不防被一雙手從身後抱住。我正想轉身把她擁過來,李黎阻止了我,低聲道:“天農,別動,就讓我這樣抱著你。”
一躍一躍的燭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牆上,李黎把臉頰貼在我裸露的脊背上,一只手輕輕地在我胸腹之間撫弄:“天農,還記得離開江城之前我們最後的一次嗎?”
“你指的是希爾頓的那一晚,我怎麼會忘記?”
“我留了一封信給你。”
“我還保留著,在江城。”
“我那時還想入非非,想把你殺死,然後就死在你的旁邊……”
“也許那是最好的死法,活著多累。”
“不許這麼想,是我不好,寫了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女人可以被情所迷,死呀活的,男人可不能。我小的時候,奶奶說,做十輩子女人才有可能修成一個男身,珍貴著呢!”
“可賈寶玉怎麼說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泥碰到水骨子裡都酥了。爛泥一灘,還談得上珍貴不珍貴?”
“所以有女人是禍水那一說。”
我反身把她摟過來,親著她的耳朵,低聲說:“禍水我也認了,總比干巴巴的好。”一只手往她的裙子裡伸去。
李黎把我推開,嬌嗔道:“不許毛手毛腳,今天整個晚上都是我們的,好好地享受。絕對不要再像上次那樣吃快餐了。”
窗外的月光從樹枝間照進房來,燭火飄搖,李黎把一盤唱帶放進四聲道的音響中,一按音鍵,鄧麗君《小城故事》的歌聲就軟軟地飄在薄暗中。李黎伸手做了個邀舞的姿勢,牽著我的一根手指,滑步向房間中央移去。
我從來對舞步生疏,連節拍都踩不准,平時很少下舞池,碰到推卻不脫的場合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走一下。今天被李黎像牽只大狗熊似的在房間裡悠轉,顯得手腳僵硬,渾身不自在,幾次告饒:“寶貝,放我一馬,你知道我不會跳舞,這不是強人所難嘛!”
李黎也不答話,身輕如燕,自顧自地扭動著,旋轉時裙子像一朵黑色的毋忘我花盛開。她的大腿和身體與我摩擦著,輕輕地碰撞著,又像條魚似地滑走。她的雙手勾著我的脖子,頭向後仰去,我一手摟住她的纖腰,低頭去吻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脯。她閉著眼睛,喉嚨裡吐出一聲很長的呢喃,又好像突然從恍惚中醒來,把我推開,繼續帶我走著夢幻般的舞步。
音樂越來越慢,歌聲也愈來愈憂郁,昏暗的房間裡時間已經停駐,人感到暈暈乎乎地,心防一卸下,腳步竟能跟上節奏了。李黎軟軟地靠過來,赤裸著雙腳踩在我的腳背上,上身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髖骨處卻緊貼著我。我什麼也不想,渾然忘我地摟著懷中的女人在一塊方寸之地悠轉著,悠轉著……
手指勾起細細的吊帶,挑過肩膀,絲麻質的長裙像蛇皮般地滑落,肉體像一朵新抽出的玉蘭花般地潔白,暗香湧動。喘息中可以感到肌膚已沁出汗意,血在脈管裡鼓點般地躥梭。隔著緊貼的胸膛,已經分不清急促的心律是你是我。
那件昂貴的絲麻質長裙,被地板上兩雙赤裸的腳踩過去,踩過來,但我們都懶得彎一下腰。
我抱起李黎,平放在餐桌上。我的手指沿著她的前額而下,掠過精巧的眉弓,眼瞼和鼻梁,停留在柔軟的嘴唇上,指尖的皮膚感到唇間微微地顫抖,突然間手指被很重地咬了一口,然後又被含在口裡吮吸,女人的牙齒原來如此尖銳,舌頭又可以如此地纏綿。我低下頭去,輕輕地吻著這個年輕的女人,目眩神迷……
燭光把影子投射在牆上,我瞥見自己的身影變得龐大而粗野,靈魂卻拔地而起,如一只在湛藍天空中滑翔而過的鳥兒,掠過腳下無盡的冰山雪原……
黑暗中只聽得嬌呼吁吁,喘氣連連。空氣開始變得粘稠,蠟燭終於燃盡。我倆如虛脫般地倒在沙發上,赤裸地相擁著沉沉睡去。
夢是斷斷續續的,像江城時晴時陰的天空,六月裡的大雪。賓館裡的暖氣又開得過大,我一件一件地脫身上的衣服,卻總也脫不完,天知道我怎麼會穿得這麼臃臃腫腫來到火爐般的江城?一江春水流過,清涼地誘惑著我,正想縱身躍下,忽見河床開裂,行人車輛在深深的谷底蟻行蠕動。一只手從背後伸過來,把已經凌空的身子一把揪住……
我猛然睜眼,在蒙蒙曙色中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立在沙發前,“多多!”我遽然坐起,同時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
小小的人兒,卻有著那樣一雙明了世事的眼睛。那雙清澈的瞳仁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完全懂得面前是怎麼一回事。我在一瞬間不寒而栗地想到:也許我們真的有一個靈魂,寄居在不同的軀體中,體察著、經驗著、旁觀著、沉澱著。
“爸爸,我害怕。”兒子輕聲說。
我握著他冰涼的小手,他站在沙發前多久了?看著他的父親和一個裸體女人相擁而眠?他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喚醒這個他一向畏為陌生人的父親?
“不怕,多多不怕,爸爸在家裡,哪兒也不去,噢噢……”我把地上的長裙蓋在李黎赤裸的身子上,然後抱起兒子,向臥房走去。
我把多多放在我們的大床上,在他旁邊躺了下來。多多感到安全之後很快地睡去,我卻一直睜眼到大天亮。
在早餐桌上,多多一定要坐在我的身邊,平時他和李黎的關系比和我要親密得多。今天無論李黎怎麼哄他,他就是不肯移一步,還緊緊地抓住我的袖管,生怕我要把他推過去。
“多多昨晚做夢了不是?告訴阿姨多多做了什麼夢?”李黎哄他。
多多看著她,又怯怯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拼命地搖頭,一句話也不肯說。
“小孩子做夢會夢到奇奇怪怪的事情,看起來好像真的一樣,但是那只是做夢。比如說,多多有沒有做過開車車的夢啊?做過是吧,但多多還不能開車,多多只是坐在爸爸的車上,爸爸呵呵地開車。多多坐在後面喊滴滴吧吧,對不對?”
小家伙迷惑地點點頭,李黎又說:“所以多多開車不能跟別人講,否則警察叔叔會來噢!小孩子做夢都不能講,多多要記得噢!”
多多只是低了頭,一聲不吭。我說:“聽到沒有,多多,你要聽李黎阿姨的話,不要亂講做夢的事噢!”
兒子在我的壓力下勉強地點了點頭。
我一天都心神不定,一會兒亢奮,一會兒消沉,客人買貨時還算錯了價錢。人在情愛的亢奮中是可以忘掉很多東西的,但那只是個幻象,醒來之後在現實中的麻煩一件都不會少。我現在越來越懷疑生而為人的價值究竟在哪兒?你得到的都是虛幻的,轉眼即逝的,而你不想得到的,都是沉甸甸而揮之不去的。哪個西方哲人講過:歡樂易逝,苦難長存。而曹操也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在怔忡和清醒之間突然想到:很多佛教的出家人也是被生活磨得筋疲力盡後,看見一扇門洞開,一徑走了進去,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走上這條路,一切皆空……
但是我放得下嗎?前後左右看看,牽掛的東西太多了,家庭、生意、財產、情人,就算我放得下這些,但我放得下對母親和兒子的責任嗎?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好兒子,好父親,但是不管如何,我的存在至少使事情的表面看起來圓滿。
電話響起,我無情無緒地接了起來:“銀角子,有什麼我可幫你嗎?”電話那頭沉默著,我剛想掛了,李黎說:“是我,天農。”我問多多怎麼了,是不是又發燒了?李黎說:“剛給他量過,體溫正常。是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李黎說:“昨晚我一直沒睡著,多多今天也一直和我很生分,中午喂他吃飯還把頭扭來扭去,好容易哄他睡著了,我本來想躺在沙發上小睡一下的,卻無論如何不能入睡。還是打電話聽聽你的聲音,跟你聊聊。
“你在聽嗎?天農,其實講什麼我自己也沒想好,只是覺得心裡發悶,悶什麼呢?我以前覺得憑著我對你的愛情,沒有什麼屏障是我們沖不過去的。在我剛來美國的那段日子裡,我一直想你在我身邊就好了,我無數次地想象著偷情的刺激,不,我不叫那是偷情,我們不是互相深愛著對方嗎?愛情是無所恐懼的。但是你真的回來之後,特別是經過昨夜之後,我卻不再敢,也不再會那麼想了。
“我感到自己撞在一堵牆上,一堵叫做‘家庭’的牆上,在這間屋子裡,我始終是個外人,寄人簷下的外人。我很難說服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你和咪咪每天晚上走進睡房去,我不敢接受咪咪對我任何一點的好意,實在無法推卻之時我就會在心裡說這是我偷來的、搶來的,咪咪如果知道你和我的關系,她還會那麼對我嗎?我試著說服自己:為了愛情有時必須做出犧牲,必須忍受。但我實在忍受不了一個三歲孩子的眼神,你知道今天多多怎麼對我說的嗎?他說,李黎阿姨你是一只大灰狼,我要叫我媽媽把你趕出去……”
我說:“李黎你也真是的,他一個三歲的小孩,什麼也不懂,你何必把他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呢?”
“我當然知道,小孩子最不會掩飾了,心裡想到什麼就講出來。我不但不生氣,反而感謝他點醒我:我在一個什麼位置,一個不合宜的位置,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待得下去是因為女主人的寬容。真的到了那一天,人家提了出來,就太晚了。所以……”
“所以怎麼樣?”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在事情還沒到最不可收拾的時候,我們要未雨綢繆。加上我馬上就要正式開學了,選的課會比較多。我想找找在學校附近有沒有和別人合租的公寓……”
我不做聲,腦子裡亂成一團。
“天農你在聽嗎?如果我搬出去了,我們的關系不會有任何影響,相反地,只會變得更好。你隨時可來我處,在那裡我們是真正的主人,不再需要躲躲藏藏,不再提心吊膽。”
我說:“但是,你剛到這個城市才幾個月,很多情況你還不熟悉。我看還是過一陣再考慮搬出去的事吧。咪咪還是識大體的,無論如何她不會開口要你搬走的。”
李黎在電話裡笑了,笑得有點淒涼:“天農,再怎樣也有放飛的一天,晚飛還不如早飛。我正是為了大家相處容易一些才想現在就搬走的,否則,到了劍拔弩張之時就來不及了,還把你也給卷纏進來。”
我默然良久,說:“李黎,租房子要很大一筆錢的,我近來手頭有點緊。”
李黎說:“我帶了一點錢出來,本來是准備交學費的,可以先拿去交房租。咪咪說過我在店裡打工她會付我工資的。”
這時店裡進來了客人,我匆匆道:“你讓我想一想,李黎,你也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