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十三
    皮特這一醉就連睡了四十八小時,我得以抽空去看了我媽和兒子。

    走進我家那條青磚的小街道,一股破敗的氣息撲面而來,住戶的馬桶晾在門口,陰溝裡積聚著發黑的髒水,滿地的垃圾。頭上是掛著「萬國旗」,晾滿家家戶戶、大大小小的衣物,女人的褲衩還直接往下滴水。街口補自行車胎的老頭兒越發衰老,縮成小小的一團,蹲在地上抽煙,身旁的小半導體收音機吱呀吱呀地唱著,走進街道時,他抬起昏花老眼瞥了我一下,也不知道認出我沒有。

    我從後門進去,公用的廚房亮著盞昏暗的小燈,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在那兒煮一鍋氣味很大的東西,樓梯間每級台階上都放了個痰盂。我摸索著爬上黑洞洞的樓梯,摸得一手灰塵。上了樓站在門口,聽到薄薄的門板後傳來嬰兒的呢喃之聲,我心跳怦然,推門進去,我媽正俯身在搖籃上,用一把小匙喂孩子,聽到門響回過頭來,大驚道:「是你,天農,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通知一聲,我好叫人去接你。」又回頭對搖籃裡的兒子說:「多多,看誰回來了?你爸爸回來了!」

    我說:「媽,前天晚上就到了,正是不想驚動您,所以才沒有通知。這次回來是和美國老闆一起來江城談生意,住在希爾頓。」

    我媽激動得在房間裡團團打轉,張羅著倒茶倒水。我說:「媽,您不要忙了,我又不是外人,還是讓我先看看兒子吧。」

    我媽連忙說:「對,對,先看兒子,你看我都糊塗了。」說著從搖籃裡抱起孩子,送到我手上,「多多,爸爸看你來了。」

    我手上抱著小小一團的兒子,十一個月沒抱過這小子了,抱在手上比以前沉得多。兒子除了臉架子像我之外,眉眼都像咪咪,大概有點怕生,手腳不安地動來動去,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他祖母,一分鐘不到就要我媽抱。我媽心疼地接過寶貝孫子,嘴裡唱山歌似的:「乖乖,不認識爸爸了?爸爸老遠回來看你……」

    我環顧這個我太熟悉而如今又顯得陌生的房間。窗下那張我以前睡的單人床已經收了起來,現在放著兒子的搖籃。另一個牆角立著用了五年多的百花牌冰箱,緊靠冰箱那張單人沙發還是我親手打的,現在看來顯得那麼陳舊土氣;家裡唯一的一件紅木傢俱——八仙桌也已經失去光澤,油膩膩的桌面上放著幾碗剩菜,用一個綠色的紗罩蓋著;我媽的老花眼鏡壓在一份江城晚報上面;抬頭望向天花板,有一大片發黃的水漬,牆皮都已開裂;窗上掛著的窗簾已經分辨不出是什麼顏色,但我還記得是當年我和咪咪結婚時用一床被面改的;地板被拖得發白,露出一條條木頭的筋紋;靠我媽睡的床邊放了一個木頭的腳盆,半盆水裡浸了幾件衣服;床頭櫃上那架十三英吋的電視機上,覆蓋著一條手工編織的罩子……

    從我記事起,就在這個房間裡長大。我眼前浮起上小學時脖子上掛著房門鑰匙,下了課回到家裡,第一件事是在碗櫥裡尋找有什麼可吃的東西。時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碗櫥裡往往空空如也,有時找到半碗冷飯,用開水泡泡就狼吞虎嚥地吃了下去,然後再趴在八仙桌上做功課。五點多種父親回來了,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提了個小籃子,籃子裡面有一塊鹹魚,幾片皺巴巴的蔬菜,以及一份江城晚報。我和父親對坐在八仙桌兩端,就著一盞十五瓦的電燈做功課、讀報。聽得肚子裡咕嚕咕嚕地響。母親一回來就一刻不停地準備晚飯,在飯桌上,父母總是盡量把不多的菜餚夾到我碗裡,母親更是光吃白飯。後來我上了大學住到學校的宿舍,每個週末還是回來打牙祭。父親在我大三那年冬天,因心臟病故世之後,我一禮拜回來兩三次看望母親,住上一夜……

    母親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我從愣怔中醒來,母親把兒子放進我手裡:「我去小菜場買點菜,不知道你回來,家裡沒什麼準備。你們父子倆親熱親熱,你看多多都要不認識你了……」

    我說:「媽,不要這樣費事,我帶你們上外面吃去。」

    我媽連連擺手:「外面吃又貴又不實惠,拖著一個小毛頭也吃不太平。現在小菜場裡什麼都有,我去一下馬上回來。」說罷提了籃子匆匆出門。

    兒子一見門關上就嚎啕大哭,我手忙腳亂地抱著他在小小的房間裡兜圈子。一個不留心,膝蓋撞上床架子,痛得我一激靈,手裡抱著的孩子差點掉下。我在沙發上坐下,把兒子放在膝上,這小子扭得像根麻花一樣,一大把眼淚鼻涕全擦在我那套撐門面的西裝上。我心煩了起來,兒子被我媽嬌慣成這個樣子,今後到了美國我們怎麼帶?人說祖母帶出的小孩往往依賴性太強,容易自我放縱,很難面對壓力。這些苗頭在我兒子身上已經看得出來,回去後要跟咪咪商量一下這個問題了。

    半個小時之後,我媽回來看到兒子在我膝上哭得聲嘶力竭,趕緊扔下菜籃子一把抱起孫子,嘴裡不斷地哄著:「多多乖乖,奶奶的心肝寶貝,怎麼哭成這個樣子,奶奶不是回來了嗎?怕生是不是?爸爸老遠回來看你……」

    兒子依偎在我媽懷裡,還在不斷地抽泣,小眼睛卻偷偷向我斜過來,大概還沒認出我這個不速之客是爸爸。我媽一手抱孩子,一手從菜籃子裡取出魚、蝦、碧綠的豆苗、雪白的藕、鮮黃色的韭芽,最後捧出一盒臭豆腐,說:「在美國吃不到這個吧!」

    兒子被安排在一輛兒童圈椅內,放在我媽的腳邊,母親戴上老花眼鏡,在八仙桌上一面擇菜一面和我拉家常。望著我媽灰白的髮絲,臉上隱隱出現的老年斑,擇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明顯地感到我媽這兩年老了很多。我說:「媽,這些年來您辛苦了,帶孩子很累吧?」

    我媽說:「年紀大了,也就只能帶帶孩子了,多多跟著我,忙是忙一些,但生活有個盼頭。不像你剛去美國的那段日子,家裡冷冷清清的,我一天只吃一頓飯,六點不到就上床睡覺,日子過得頹喪透了。多多來了之後,我忙心裡也是高興的,只是……」

    「只是什麼?」

    我媽欲言又止,在我的追問下她才說近來心臟好像有點問題,有時會停幾秒鐘不跳,有時又怦怦亂跳:「我只怕像你爸那樣一下子厥了過去,那多多怎麼辦?所以我拜託隔壁的新嫂嫂,有空不時過來看看,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也好有所照應。」

    我腦子裡浮起在舊金山時看的一則電視新聞:一個獨居的單身母親急病突然去世,她二歲的兒子靠喝馬桶裡的水過了三天才被人發現。我心裡一抽,說:「媽,這不行,您得去看醫生。」

    母親說:「看什麼醫生。生死有命,心臟病這個東西,最怕就是心理壓力,說你有病的話,難道就躺在床上?我才不要過那種束手束腳的日子。平時自己多注意點就行了。」

    我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我母親總算同意趁我在時陪她去醫院檢查一次。中飯開出來了,有蔥烤鯽魚,油爆蝦,韭黃肉絲,清炒豆苗,還有一大盤炸得噴香的臭豆腐。這些都是我以前喜歡吃的,但是面對一桌子的菜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嘴巴裡直髮苦,勉強拿起筷子跟母親和兒子一塊兒吃了半碗飯。母親詫異地問我怎麼了?我推諉說時差還沒有恢復過來,想睡覺。

    吃完飯在母親的床上和兒子一起睡了個午覺,聞著老被子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味道。醒來之後看到兒子在旁邊酣睡,小嘴微微開啟,像只小鳥般的,流著一絲口涎。我輕手輕腳地起了床,婉拒了母親叫我留下吃晚飯的要求,拿出一千元美金放在桌上,說:「媽,這點錢您先拿著,去買台洗衣機,再請個半工的保姆,不要在意費用,人好就行,錢我會不斷寄來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