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十四
    週末,皮特要求我帶他到江城有趣的地方看看。

    靜心一想,還真不知道江城有什麼有趣的地方,皮特不是小孩子,動物園和遊樂場第一個排除掉,逛商場也沒什麼意思,結果我帶他去江城老城隍廟。小小的豫園九曲橋上擠滿了人,橋下的水面上漂著果皮,塑料包裝袋及各種各樣的垃圾,皮特很快就沒興趣了。

    出得門來,我們彎進古董市場逛了一下,外地來的小販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們身後:「瓷器要嗎?官窯的,品相不錯,要的話便宜點賣給你們。」

    我說:「你當我們是大頭啊!品相好的官窯瓷器世界上也沒多少,輪到你來賣給我們?」

    小販指天咒地說真是官窯瓷器,湊到我耳邊說是龍水鄉下盜墓得來的。皮特說去看看無妨。我倆跟著小販七轉八拐來到附近的一條破敗的小巷子,停在一幢低矮房子的門口,一個鄉下老太婆坐在小板凳上捧著一個大白碗喝粥。小販要我們跟他進去,我多了個心眼,說我們就等在這裡,你進去把貨拿出來。

    小販進去之後,皮特和我在門口抽煙,皮特指著老太婆的粥碗問我:「那是什麼東西?」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老太婆卻操著怪裡怪氣的英語說:「Sir,itissoup,ricesoup.」我們都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老農婦會懂英語。老太婆告訴我她以前在龍水的縣中學教過英語。剛才進房的小販是她第三個兒子,又說他們一個村子的人都靠販賣古董為生,她退休之後就來江城幫兒子做飯,看孫子。

    這時小販出來了,手上拿了兩件用舊報紙包的瓷器。打開一看,一件是細腰大肚的青花臘梅瓶,底上銘著明朝萬曆年制;一件是九龍盤花筆洗,也是明朝出品。臘梅瓶一看就是近代的東西,青色太艷,沒有時間沉澱的感覺,那只筆洗捧在手上沉甸甸的,造型也古拙,瓷面上的裂紋看來有點年代。

    我問小販什麼價錢?龍水小販開價一千五一件,一聽這個價格就知道兩件都是假貨。皮特說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就買了吧。結果被我殺價殺到八百塊一件,皮特要了那個青花臘梅瓶,我拿了九龍筆洗。

    本來還想帶皮特去吃小籠包子的,但看到店門口排隊排得人山人海,便拿了兩件假古董坐計程車回酒店了。路過淮水路,皮特突然想吃炸薯條,於是下車進麥當勞叫了巨無霸漢堡和一大堆炸薯條當做午飯。

    晚上我帶皮特去童易的酒吧。八點多鐘酒吧裡已經坐了十來個顧客,我們在吧檯上坐下,小萍送煙灰缸過來,旋即認出我來:「啊,李先生,今天怎麼有空?一直不見您光顧,以為您還在生我們的氣。」說話間眼睛卻不斷向皮特瞟過去。

    我說:「我怎麼會把那些小事掛在心上,前幾天比較忙一點。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老闆皮特先生,這位是小萍,江城師範大學的高才生。」

    兩人「嗨」地打了個招呼,小萍問道:「兩位先生想喝點什麼?」

    「雙份的司各區加冰,不要橄欖。」皮特吩咐道。

    小萍頜首轉身倒酒。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客人大都是一對一對的,有兩個單身女子坐在小桌旁,喝著桔子汁,從她們抽煙的手勢就看得出是做哪一行的。牆角音箱裡傳來鄧麗君的「毛毛雨」,不見童易人影。小萍把皮特的司各區放在他面前,又轉頭問我:「李先生喝什麼?」

    我想了想:「來瓶海涅根吧,要冰過的。」

    小萍從冰箱取出啤酒,打開瓶蓋,把啤酒和一隻乾淨的杯子放在我面前。我在口袋裡掏出一百塊作為酒資,順便問道:「童易呢,怎麼不見他人?」

    「阿易出去了,我想他很快會回來。」小萍把那張百元大鈔推還給我:「阿易關照過您來的話不要收錢,也算是店裡的一點歉意吧。」

    我沒把錢收回去,說:「哦,多謝了,這錢你收下算是小費吧。」

    小萍謝了我把錢收在櫃檯下,衝著皮特也點點頭。

    皮特湊近我耳邊低語:「那邊兩個女孩一直向我丟眼風,要不要坐到她們的桌上去?」

    我裝著不經意地轉頭看看,在暗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面容,只見兩人都穿著高統靴子,蹺腳坐著。我悄悄地對皮特說:「我是你的話就不要動,我保證她們一會兒就過來跟我們搭訕。」

    過了沒多久,其中一個女孩徑直走到吧檯旁叫飲料,站在我和皮特的中間。我看到她側面,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一二歲,穿了一件薄薄的開司米高領衫和一條及膝蓋的呢裙子。臉上施了粉,眼線畫得很重,看到我在注視她,用很沙的聲音說:「嗨,我叫夏麗,要不要一塊兒喝杯酒,交個朋友?」

    我暗暗地向皮特眨眨眼睛,看我說的沒錯吧。這種地方的兔子哪用你去瞄準,她們自己迫不及待地就往槍口上撞。我們倆帶著酒杯來到她們的小桌上。

    夏麗介紹另一個女孩叫娃娃。娃娃生著一張蒼白的小臉,眉眼細細長長的,還算耐看,頭髮有點發黃,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染的,講起江城話有點口音,於是我問她。她說她是泰來人,考進江城大學的中文系,來了兩年了。

    我說女孩子學語言就是快,才兩年就能把江城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不錯了。

    娃娃說江城人最精明了,一聽你有外地口音,態度馬上兩樣。

    我說也不見得,只要你有錢,誰敢輕看你?再說江城以前也不過就是個小漁村。

    娃娃笑著露出一排四環素牙齒,說:「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江城的繁華是響噹噹的,哪個城市不遜色幾分。只是生活指數也日益高漲,大學生如果只靠幾個助學金的話,喝西北風都不夠。」

    話不是挑明了嗎?眼前這個女孩是賣的。

    我卻不想這麼快地入港,轉頭看了一眼皮特。他的一隻手已經搭上夏麗的肩膀,兩人腦袋湊在一起,只聽得夏麗咯咯笑個不停。我對娃娃說:「皮特看來更是個語言天才,你看才不到十分鐘,他跟夏麗已經一點隔閡也沒有了。」

    娃娃笑著說:「男女之間的身體語言是不用翻譯的。」

    又叫了一輪酒,兩個女孩交換了一個眼色,夏麗和皮特站起身說要出去散步。我說好吧,你們先走一步,我跟娃娃再聊一會兒。

    兩人勾肩搭背出門之後,我把目光轉回娃娃身上。她朝我一笑:「美國人都是這麼迫不及待的,一點情趣也沒有。」

    「你剛才不是說男女之間,只要身體語言就夠了嗎?」

    「我沒那麼說,」娃娃爭辯道,「夏麗喜歡找外國人,三五句一聊就上床打炮,自貶身價。跟她說過多少次了,一點用處也沒有。」

    看來這兩個女孩子之間多少還有點職業競爭。

    我說:「男人女人說到底還不是那回事,直接一點,迂迴一點,到最後就是一個目的。夏麗也有她的道理,多快好省吧!」

    「多快省是有的,好卻好不到哪裡去。」

    我來了興趣:「怎麼,還講究服務質量?」

    娃娃似嗔似怒地白了我一眼:「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們出來混也主要想交些朋友,大家談得攏的,上床也無可厚非,到底是九十年代了。可是不管生張熟魏的,拖到籃裡就是菜,時間一久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掛著大學生的牌子。」

    我感歎道:「如今的大學生跟我們那個時代,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我讀大學是最後一年才開始談戀愛的,哪像你們年紀輕輕就風月無邊。」

    娃娃淡淡地說:「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活法。我們這一代看得比較透,能夠享受的就先享受,主要是不想再像父母那樣未老先衰。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好日子也就那麼幾年,犯不著為了一個虛幻的概念而苛待自己。」

    我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你們同學都跟你一樣想嗎?」

    娃娃垂下眼睛:「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怎麼想跟我有什麼關係?以前大家穿得一樣,吃得一樣,還要想得一樣,現在至少鬆了綁,泡圖書館、泡酒吧、泡舞廳、泡卡拉OK各取所需,誰還會去操那份心管別人的事?」

    這時酒吧門打開,童易走了進來,看到我桌上有個女孩,並沒過來,遠遠地打了個招呼,就鑽進那小房間去了。

    「你認識老闆?」娃娃問我。

    「我們是小學裡的同學。幾十年沒見面,回江城第一天就碰上了。」我吐出一個煙圈,「怎麼,你也認識他?」

    「我們每個禮拜來這兒報到兩次,哪會不認識。不過,」娃娃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你得小心點。」

    「為什麼?」

    「他有背景。」

    我不以為然地說:「做酒吧這一行,哪個沒有點背景。在江城,在吳海,在舊金山,都一樣,否則生意怎麼做下去?」

    娃娃臉孔憋得煞白,拚命地搖頭:「那不一樣。」

    我說:「怎麼不一樣?講來聽聽。」

    娃娃一隻手神經質地把空酒杯轉來轉去,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我看了都難受,說:「你如果不方便講就算了,我知道你常來這兒,自有你的顧忌……」

    娃娃嘴角咬著一絡髮絲,眼睛不看我,好像下定決心,輕輕地說道:「他強姦過我!」

    我沉默半晌,然後開口道:「我們才認識,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因為我看你是個可靠的人。」

    我本來想尋歡作樂的心思如同被澆上一瓢冷水,什麼味道也沒有了,又坐了幾分鐘,我掏出兩百塊錢放在桌上,「這是你陪我聊天的一點謝意。」在娃娃不知所措的眼光中,我掩飾道,「對不起,我有點頭痛,先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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