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我去了一趟廁所,洗了把冷水臉,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滿臉的倦容。過了一會兒華祖國進來,沖水之後他掏出一包紅塔山牌香煙,點上火之後,我們倚在大理石的洗手台前聊了會兒天。
「有沒有去看兒子?」華祖國關心地問道。
「還沒有,昨天到江城已經很晚了,今天又忙,也許明天去一次吧。」
「你怎麼捨得把兒子送回來,老婆不會想孩子嗎?」
「想也沒辦法,我們又要上學,又要謀生,實在抽不出精力再管孩子了。」
華祖國把煙灰撣在潔白的洗手盆裡,說:「在國外也不容易,我不知道當初這麼多人心心唸唸地想出國,到底圖什麼?其實國內一樣可以求發展,會動腦筋的人錢賺得不比美國少。話再說回來,在美國錢就是賺得再多,在政治上永遠是二等公民。再過兩百年美國也不會選出一個亞裔總統來的。」
我點點頭:「話是這麼說,雖然在國外做不了總統,但一份安定日子總有你的。」
「也不見得,有句老話叫『否極泰來』,眼前正是個微妙的時機,你抓住了就抓住了,你沒抓住的話,列車開動之後再想擠上去就難了。」
「怎麼說?」
華祖國又點上一支煙,把藍色的煙氣深深地吸進去,憋了半晌,吐出一股濃重的灰白煙霧:「都是老同學了,也不瞞你,不到一年前我們在進修班畢業時,一把手來給我們作的報告,講了三點。第一是國家今後二十年的國策,經濟繁榮,經濟繁榮,經濟繁榮;第二我們是第四梯隊;第三是老幹部的退休制度……」
我插嘴道:「經濟繁榮報紙上天天在講,第四梯隊也聽說過,但老幹部退休制度跟前兩件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華祖國瞇起眼睛,又吐出一個煙圈:「一個人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說下去就下去,到了六七十歲再重新做老百姓,這些人的心理怎麼會平衡?還不是死死地抓住權力地位不放?他們不放權第四梯隊怎麼上得去?經濟發展現在耽誤不起。好,制定退休制度之後,最大限度地保障這些人的物質條件,但是位置你得乖乖地讓出來。也算是種贖買政策吧!」
我明白了:「老幹部退休是種障礙清除!」
華祖國笑了起來:「話不能講得這麼白,說接班還差不多。這幫人做官一輩子,最大的成就是把勾心鬥角的藝術發展到極限。」
這時有人進來用廁所,我們就停了話題,光抽煙。那人上完廁所慢騰騰地洗了好久的手,出去之前還奇怪地望了我們一眼。
我把第三支煙蒂扔進小便池,說:「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席上去了,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不解。」華祖國臉上出現一股詢問的神色,「什麼問題?」
「你老兄政治前途一片大好,三十出頭就是市一級的副部長,四十歲當部長,五十來歲到省裡面當個副部長應該沒問題。為什麼還要掛心這些商務,花掉你的寶貴時間精力跟胖局長那些人周旋呢?」
華祖國一隻手扶著門框,回過頭來說:「兩者並不矛盾,一個好的政治家並不一定得是個窮人,古代還有『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呢!政治是政治,經商是經商。就像你打職業籃球時同時也可以踢業餘足球。至於你說的省裡副部長,說句老實話,還根本不在我眼裡呢。
「那你的目標是……?」
「憑我的能力,當個總理也不為過。」
我們剛出得門來,李黎臉色通紅地跑過來,鬢髮也有點散亂。我正想小妮子大概也喝多了。李黎見了我們像見了救兵一樣:「我的天,你們上哪兒了。大家上上下下找你們好幾圈了。快走,再晚就要出事了。」
我倆被李黎牽著袖口,腳不點地向餐廳飛跑。到門口時,華祖國甩脫李黎的手,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你倒是說個大概,我們進去也有個準備。」李黎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那個美國客人皮特先生,要放倒胖局長……
就在你離開不久,餐廳裡有兩三對先吃完飯的客人在音樂的伴奏下在吧檯前跳舞。皮特只是一面喝酒一面盯著跳舞的人看,間歇時他伸手邀請我跳一曲,我想跳舞和吃飯一樣,也是和客人的一種交際,就陪他下了舞池,皮特倒是很正規的,舞步,距離感都非常有分寸,像個老派的紳士。曲終送我回座位,又伸出手邀請胖局長。胖局長倒是一愣,說男人跟男人怎麼個跳法?皮特微笑著說就轉幾個圈。胖局長此時也有三分醉了,大腿一拍,說:「衝你老美敢吃魚眼睛的份兒上,咱中國人也不能示弱,我奉陪了,不過話講在前頭,轉倒了可別怪我。」兩人下了舞池,胖局長兩手搭在皮特先生肩上,皮特則扶著胖局長的腰,一個勁兒地在舞池裡轉圈子。全餐廳的人都看著他們,有幾桌還拍手鼓掌叫好。轉啊轉的,我看到兩人都面色發白,胖局長汗都出來了,凱歌過去叫停都不聽,我們就跑出來找你們了……」
話還沒落音,只聽得餐廳裡「轟」的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混合著杯盤打碎聲。廳裡一疊聲地哄叫「倒了!倒了!」我們急忙拉門進去,只見胖局長像座肉山似的橫在舞池中央,而皮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地走回桌邊,向鼓掌的人群舉起酒杯,還沒舉過頭頂,人晃了一下,像根棍子似的直挺挺地摔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