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時已經天黑了,一直認為江城算得上是個大都市,但從高空望下來,卻只見零星的暗淡燈光。飛機在機場上空盤旋了二十分鐘才降落在停機坪上,旅客們提著大包小包,擠在機艙的過道裡,飛機顛簸著向候機大樓駛去。停穩之後,我和皮特提著隨身行李跟著人群魚貫而出,以前印象裡的浦仁機場高潔明亮,富麗堂皇,現在看起來卻感到狹窄寒傖。頭頂上的日光燈管嗡嗡地響個不停,青藍色的光線下人臉看起來像鬼臉一樣,牆邊的塑料樹上落滿了灰塵,廁所裡擠滿了旅客,強烈的消毒水味還是掩蓋不了刺鼻的尿騷味。
我和皮特在邊境進出處分頭排隊。輪到我時,檢查官是個年輕的少婦,草綠色的大蓋帽下一對晶亮的眼睛,齊耳短髮,她把我的護照反反覆覆地看了好幾遍,懷疑地抬起頭來問我:「你走的時候是F-2的身份,怎麼現在回來變成B-1的身份?」
我說被一個美國公司僱用,這次回來是和國內公司做生意的。
那女人又問你這個美國公司是做什麼生意的?我剛想說買賣AK-47步槍,轉念一想不行,於是改口說做運動器材生意。
檢查官轉身在電腦上辟辟啪啪地敲擊了一陣,叫我等著,拿了我的護照進裡邊去。我心裡開始七上八下起來,會出什麼問題嗎?應該不會,我和華祖國都是用公用電話聯繫的,別人不知道我們生意的目的。沉住氣,看那個檢查官有什麼花樣。我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看著入境的旅客一個個魚貫通過檢查站。過了二十分鐘,女檢查官出來,把護照放在櫃檯上,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一面把護照收起來,一面問那個女檢查官:「難道我的護照有什麼問題?耽擱了這麼些功夫。」
檢查官說:「你的名字跟一個通緝犯的名字一樣,我們深入查了查,這也是對你負責。」
我「噢」了一聲,心想我這次回來各方面得小心點了。
出得門來,看到皮特已在等我,我們提取了行李之後出了海關。外面接機的人圍得密密匝匝,穿過人群來到大廳,華祖國一身西裝筆挺等在旋轉門附近,一面抽煙一面跟身邊的一男一女高談闊論。我拖著箱子來到面前時他突然跳起來,一副老朋友久別重逢的熱情樣子,又拍肩膀又握手,一面介紹那兩個男女。男的叫陸凱歌,一臉精明豪爽的樣子,是北方工業公司駐江城的負責人;女的是個二十才出頭的年輕姑娘,身材纖細,穿著入時,華祖國介紹說她是公司的業務員,叫李黎,江城外語學院畢業的,擔任中方的翻譯。我們這次的日程安排就是她負責。
我跟華祖國開玩笑道:「聽說你老兄高昇,果然是一副垂簾聽政的派頭。」
華祖國笑道:「這兩位是此方面的專家,我在旁輔助。」
陸凱歌插嘴道:「華部長是統籌全局,我們只做具體工作,最後決定都要聽華處長的意見。」
我說:「什麼,你老兄已經升部長了?恭喜了。」
華祖國謙虛道:「副部長而已。」又朝我身後努努嘴,說:「這個老外是跟你一起來的吧?」
天啊,我一興奮竟把皮特給忘了。連忙轉身把他介紹給眾人:「皮特,我的老闆。」大家一本正經地握手。皮特先是把李黎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碰了一下,用英語說:「一直聽說江城的女孩子漂亮,今天見了李小姐,豈只是『漂亮』兩個字可以形容……」
他歪著頭想了一下,蹦出一句「你的頭皮屑超多。」
華祖國和陸凱歌沒聽清,只以為皮特還在講英語。李黎卻聽懂了,滿面的笑容僵住,又不能發作,只得訕訕地把手抽回來。
皮特卻不以為意,轉身握著華祖國的手。大家都清清楚楚聽到那句怪裡怪氣的江城話:「華先生,你的褲子拉鏈落下來了。」
眾人堂目結舌,皮特卻洋洋自得。華祖國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李黎第一個反應過來,想大笑又不敢,轉過身去用手掩著嘴,笑得臉孔通紅。
我怎麼也沒想到皮特還記得那兩句玩笑話,而且在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客戶身上胡亂應用。窘迫之下趕忙打圓場:「玩笑話,玩笑話。」
華祖國反應過來之後大笑:「猛聽他一說我想糟了,怎麼在老外面前出這種丑,因為才剛去廁所回來。」
陸凱歌對皮特伸出大姆指:「皮特先生,你的江城話講得刮刮叫,把我們都唬住了。」一面順手提起皮特的行李:「走吧,車在外面,酒店已經訂好了。」
上車之後李黎坐在司機的旁邊,把遮陽板上的鏡子翻下來,不住地審視。我笑著說:「李小姐,沒事的,這個老外瞎三話四的,你不要在意。」
李黎理了一下額前的劉海,放回遮陽板,回過頭來說:「被他一說我心裡一沉,明明為了接待外國客戶早上才洗的頭,怎麼又有頭皮屑?」
我繪聲繪色講皮特本來是要我教他幾句親善語言的,卻鬼使神差弄這麼一個笑話出來。在哄笑聲中李黎卻道:「這個老外看來很老實,你們不興這樣作弄人的。」
我心想這小姑娘真的歷世不深,一個軍火販子會是很老實的?當著一車人,我沒把這話講出口來。
酒店是訂在中山路上的希爾頓,靠近華安寺。到達時已經十點多了,華祖國陪我們進了房間之後便告辭了,說是明天晚上再替我們接風。
洗完澡之後,我披著浴袍站在落地窗前,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民居,對街那一排紅磚房子叫勝利胡同。我曾在胡同盡頭一間車庫般的校舍裡上過五年民辦小學。依稀記得五歲的小男孩牽著母親的手,自帶小板凳來學校上課,在昏暗的光線下伏在吱吱作響的課桌上抄寫唐詩宋詞。我成人以後再也沒踏進過這條勝利胡同,但在舊金山時,低矮的校舍影像卻好幾次地出現在我的夢中。我突然想過街去走一走,身臨其境地回味一下童年的時光。我換上出門的衣服,乘電梯下到酒店大廳,看門的服務生穿著紅色制服,慇勤地為我打開大門。
我穿過不寬但車輛繁忙的中山路,來到胡同口。在昏黃的路燈下,左邊是一家沿街房子改成的畫廊,小小的櫥窗裡掛著一張三十年代的仕女油畫,穿著旗袍的女子用把折扇掩著半邊臉孔;右面是一家暗洞洞的酒吧。走進胡同,兩邊的房子破舊不堪,好像這麼多年來就沒有整修過。中間地帶又窄又小,記得當年還排著隊在這裡做廣播操。走到底,原先的民辦小學校舍倒還在,只是變成了一家什麼公司的倉庫,低矮的大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
我摸出香煙來點上,真的不敢相信我就在那排簡陋的建築物裡學會一個又一個的方塊字,學會加減乘除。當然,過了這些年,很多東西都還給老師了,但畢竟這兒是我認識世界的起點。我站在胡同中間思緒萬千,進進出出的居民對我投以奇怪的眼光。又抽了一支煙,我慢慢走回街上。
出來之後晃過那間酒吧,突然想進去看看。在我出國前還沒有酒吧這玩意兒,不知開在中山路上的酒吧會和海峽屋有何不同?
推門進去,是個狹長的房間,燈光極暗。過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之後,才分辨出一張小小的吧檯,吧檯後面的玻璃櫥窗裡放著一瓶瓶的XO和人頭馬。沿牆擺了四張小桌子,桌面上放著一盞紅色罩子的小燈,穿白襯衫戴紅色領結的女酒保雙肘擱在吧檯上,正在跟酒吧中唯一的客人聊天,見我進門,僅轉頭望了一眼,也沒過來打招呼。
我徑直走到吧檯另一端坐下,抬頭打量掛在牆上的抽像畫,像個中國字,易經的易,又像一匹四蹄奔騰而回首顧望的馬。過了好一會兒,女酒保才懶洋洋地晃過來,把一隻煙灰缸推到我面前:「喝什麼?」冷冷的口氣像是極不耐煩。我慢條斯理地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後把煙霧朝她噴去:「來一瓶海涅根吧。」
那女人一面咳嗽一面拿來了一瓶沒冰過的啤酒和杯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把啤酒朝吧檯上一放轉身而去。回到角落裡跟那個酒客嘰嘰咕咕了一陣,兩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陰沉沉的。酒吧裡沒人講話,只聽到不知隱藏在哪兒的音響飄來鄧麗君的歌曲。
我在飛機上沒怎麼睡,坐了一陣,在溫溫的海涅根和「靡靡之音」下,困勁一陣陣襲來。我三口兩口把剩下的酒喝完,準備付帳回酒店睡覺去。一摸口袋,發現只帶了護照和一疊美金,人民幣還放在行李中沒取出來,我想這種地方應該收美金,於是叫女酒保過來,遞給她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那女人站在櫃檯後面,手放在身後,說我們不收外幣。
我說我今天才到,口袋裡只有美金,要不,你等我一下,去對面酒店裡取了人民幣來付你。
那女人回到吧檯底,打開一扇我沒注意到的小門,跟裡邊什麼人嘀咕了一陣,走回來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說奇怪了,給你美元不收,難道要我留下來幫你洗杯子?
女酒保不做聲,眼睛瞟向那個坐在角落的男人,只見他滑下高腳凳,慢慢朝這邊挨過來,湊近我的身邊,陰陰地開口:「兄弟,看看清楚,這是你搗蛋的地方嗎?趕快把錢付了滾出去,不要不識相自討苦吃。」
我轉頭看了一眼,那傢伙矮矮墩墩的,寬肩膀粗脖子,一臉的村相,我說:「我又不是不付錢,碰巧沒帶人民幣,你們要是不相信,這二十美金押在這裡,我馬上去對面酒店取了錢來換。」
女酒保撇撇嘴道:「誰知道你這二十美金是真是假,你出了門,我們上哪兒找人去?」
那男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狠聲道:「少廢話,你付錢還是不付?」
我也火了,回手推了那個矮子一把:「你他媽的動手動腳幹嘛!」
矮子冷笑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回頭向那扇小門叫道:「阿易你打個電話給派出所,叫他們來抓鬧事的流氓。」同時走過來揪我的衣襟。我看到那扇小門打開,走出來一個高個子的人影,心想今天在這個黑店要吃眼前虧了,回來第一天就跟派出所纏上,可不是件好玩的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到了外面他們就不敢把我怎麼樣了。於是我用力甩開矮子的手,大踏步地向門口走去。在我把手搭上門鈕時,突然後腦勺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頓時兩眼一黑,昏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