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之後不知身在何處,腦後還一跳一跳地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暗房間的沙發上。剛才從小門裡出來的高個子男人背對著我在打電話,看到我慢慢地在沙發上坐了起來,他趕緊擱下電話走過來,嘴裡叫著我的名字:「天農,想不到我們在這種情況下見面,真是不好意思。」
他看見我一副茫然的神情,趕快又介紹自己:「我是童易,你小學的同學,我們還坐過一張課桌的,記起來了嗎?」
「童易、童易」這個名字好耳熟,我眼睛一閉上,這名字馬上跟一個拖鼻涕的小男孩聯繫起來:住在學校對面的汽車間裡,衣服上都是補丁,出名地愛打架和惡作劇。而眼前這個男人,高高的個子穿一套剪裁合身的西裝,裡面是一件酒紅色高領羊毛衫,鼻樑上還架副平光眼鏡,文質斌斌的,哪有當年搗蛋鬼的影子。他見我有點恍然的樣子,過來握住我的手再一次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早幾分鐘出來,就不會有這場誤會發生。怎麼樣,頭還痛嗎?」
我伸手摸著腦後的腫塊,苦笑道:「童易,我怎麼會不記得你,小時候沒少挨你打,想不到二十多年沒見,第一天回到江城還是挨你打。你怎麼會在這兒?又怎麼會認出我來?我可是在大街上迎面撞見都認不出你來。」
「這家酒吧是我開的。」童易遞給我一支煙,幫我點上火:「我也是在打電話給派出所之前,先看了你的護照,發現名字是李天農,再一看還真是你,雖然長了鬍子但輪廓還沒變,真的是我的老同學哎,外面那兩個傢伙被我狠狠臭罵一頓,等會兒我叫他們進來向你賠罪。」
「好險,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真的就送派出所了?」我語帶譏諷地問道。
童易雙手撐在膝蓋上,向我湊過身來:「哎,老兄你不知道酒吧這碗飯不好吃,客人三教九流的都有,常常收到假幣,特別是美元,專門有人做了假美元來酒吧用,不小心收進一張的話,一天的利潤泡湯不說,公安局還來人跟你糾纏不清。所以我關照過前面的人,凡是生客的外幣一例不收。哪想到會弄出這樣的風波來,實在抱歉。這樣吧,所有的醫藥費算我的,明天我請你在和平路宮廷酒家吃飯,一來向你賠罪,二來也替老同學接風。」
我本來一肚子的怒火,頭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一棍,還差點被當成鬧事的流氓送去派出所,這種委屈放在平時絕對忍不下,一定得弄個青紅皂白,否則不得罷休的。但看著童易不斷地賠禮,左一個老同學,右一個老同學,我也不好放下臉來。於是道:「算了吧,什麼醫藥費,除了後腦袋起了個包,還有就是腦細胞死了不少,被打笨了,看醫生也沒用。你怎麼賠?」
童易大笑:「這可賠不起,不過你的腦袋從小就比我們靈光幾百倍,這樣輕輕地敲一下不見得會有功能性的問題。」他轉身打開門向外面叫道:「小萍,送兩瓶海涅根進來,要冰過的,還有,弄個新鮮的水果拼盤。」
幾分鐘之後,門開了,那個女酒保托了個盤子,送了兩瓶啤酒和一個插著牙籤的什錦水果盤進來,先走到我身邊為我把啤酒倒進杯子裡,一面紅著臉說:「先生,真對不起啦。」
我揮揮手道:「這不怪你,罪魁禍首是你老闆,誰叫你只是個打工的呢!」
童易在一邊說:「小萍是江城師大外語系的高才生,我這裡一半以上的生意是衝著她那口牛津英語來的。認識一下,李天農先生是我小學裡最要好的朋友,從小一塊兒打彈子長大的,如今在美國發財。今天大水沖了龍王廟,下次他來的時候你可要好好招待哦。」
我正要說什麼,門突然又開了,剛才那個打我的矮墩漢子衝了進來,對我一個九十度的大鞠躬,雙手像拜佛一樣朝我亂拜,嘴裡不斷咕嘟道:「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李先生請你原諒我這個鄉下人吧。」
童易虎起臉道:「阿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財,你一耳朵進一耳朵出。今天竟然動起手來,還打的是我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我看你是吃得太飽,撐著了。」
矮墩漢子臉漲得黑紅,支吾道:「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心裡一急,怎樣出手的自己也不知道。傷到李先生沒有,讓我看看……」一面說一面走過來要查看我頭上的傷勢。
我連忙擺手道:「算了,算了,虧你功夫不到家,我這吃飯傢伙還沒報銷。你忙你的去吧。」
阿彪還在千罪萬錯地打躬作揖。童易不耐煩地朝他努努嘴:「好了,好了,李先生不跟你計較算你的福氣,去外面看店吧……」
童易舉起啤酒瓶,跟我碰了一下。說他隨著出國潮去了泰國兩年,回來之後就盤下這個酒吧,開張到現在已有五個月了。生意嘛,還過得去。平時閒點,週末客人就多了。主要是做外國人的生意,很多外國公司駐江城的代表都在希爾頓包房,拐角過去就是東都大酒店,伯明翰和香格里拉也不遠。禮拜六晚上酒吧裡都人擠人,一杯雞尾酒有百分之六百的利潤,外國人喝醉了鈔票數都不數就朝吧檯上撒。
「希爾頓有自己的酒吧,客人為什麼跑到你這兒來?」我問道:「你的酒特別香嗎?」
「酒都是一樣的,」童易又點上一支煙,「但氣氛不同,第一,那些大賓館的酒吧千篇一律,酒保像機器人一樣,臉永遠是棺材板一塊兒,音樂也是翻來覆去的老一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我這兒就不同了,你可以聽到崔健最新的搖滾樂,剛上市的港台流行歌曲,四十年代的老歌,最主要的,」童易朝我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在耳邊輕聲說,「在這裡可以找到女孩,各種各樣的,有大學生,白領小姐,當然也有「雞」,那些外國鬼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笑著說:「老兄,你到底是做酒吧生意呢?還是拉皮條過日子?」
童易臉上有一絲尷尬,不過馬上鎮定下來,說:「酒色本來不分家,那些駐江城的外國人大多單身一人在此,喝酒之餘交交朋友也是很正常,聽說在美國,酒吧也是泡妞的地方,你從外面回來,見過世面,不會那麼正統吧。」
「我正統得你都想像不出來。」我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你得小心我到派出所去把你兜出來,我這次回國就是專搞『五講四美』來的。」
童易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老同學,你不會的,看得出來,你也是個好此道的,有機會我幫你介紹個新鮮的……」
我站起身來:「你這麼一說我得逃走了,本人怕老婆怕得要死,哪敢蹚這渾水,下次再來吧。飛機上沒睡好,得回酒店睡覺去,明天還有正事要辦吶。」
童易也站起身,握著我的手,說:「也好,回去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我們這麼多年沒見面,一定得找個時間好好聊一聊。也許可以一塊兒做點生意。」
我出門時,酒吧裡坐了三五個人,小萍跟我咧著嘴笑,阿彪點頭哈腰地幫我開門:「李先生,走好,有空多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