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1997
看見了嗎，在高高的山坡上
有兩隻紅蟻在爬——
一隻向下，它身處山頂。
一隻向上，它身處山腳。
看見了嗎，它們的眼睛、手或觸角
非常相同。它們是同胞兄弟？
它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一隻身處山腳，一隻身處山頂
猩紅猩紅的兩粒星——
它們都在爬，
或者說：移動。
一隻向上，一隻向下
——你看見了嗎？
陽光打在它們身上
象背負著許多許多重量。
但你看見了嗎，它們都在爬，移動
直至老了，倒下，在同一個山坡。
儘管它們爬行的距離不同。
儘管它們起初和最後的海拔不同。
但它們沒有相遇。
1997.4.7
你還記得我嗎
你還記得我嗎，鏡子
當大風將樹葉抖落，將樹枝折斷
你我光禿禿地站著，面面相覷
生活像一張皸裂的樹皮
還記得我們相互遺棄又彼此鼓勵
相逢會在下一個春天來臨？
你還記得我嗎，河流
當你我繞過各自的山川和樹根
當你我相互擁抱，交換各自
懷中的魚群，說：需要和愛
你還記得我嗎，還記得我們
在碼頭無辜地分離？
你還記得我嗎，詞語
當我在孤獨的深夜將你寫下或者
讀出，光芒在內心堆積。當我順著
你的方向攀登，或像一塊發燙的石頭
與你一起。你還記得我嗎
和你廝守的明月與寒星？
你還記得我嗎，大地
當時光將我從陰影裡拖出，在烈日下
暴曬，舉起另一片綠色的手臂
你還記得當年的樹墩、斧頭和大鋸？
你還會相信我紅潤的誓言？還會相信
我們今生今世的美麗情緣？
1997.7.
花園概念
所謂花園，無非是一些樹木、
一些花草在聚會。一些螞蟻、鳥、
蝴蝶、規則的石頭，在聚會。風——
陽光、雲彩或細雨，在聚會。
香味和顏色在聚會。呼吸，歌唱，
創造，無休止的運動在聚會。
清秀的泉水，月亮或酒，在聚會。
愛情在聚會。手與手，心與心，
嘴唇與前額，在聚會。森林、山脈、
大海，以及天空（空曠）在聚會。
您是在哪個位置發出的音符
無盡的甜美音符！使我附近的事物
產生出微笑和愛意？您在一艘蜜蜂的
蜜囊裡？一朵蝴蝶的花萼上？
您在一座雪山的肌體內？一股清水的
心靈中？我雖然看不見
您渴望交談的身體，但我知道
您的方向和距離。您就在我的身旁：
在一個不大的概念之中，在一個
不小的關懷之上。
1999.4.
工蟻PP
有時會有一隻渺小到「奇特」的螞蟻突然
出現在光潔的桌面上
它如此瘦小——但速度驚人
桌面卻如此之大
我目測的比例是：相當於一個成年人
在200個足球場上狂奔
它的速度驚人
單調地跑來跑去
沒有誰給它喝彩、鼓勵
從我的左手邊向右手邊
「忽忽」地狂奔
然後折回，向左。重複。
反覆折來折去，其間有時會突然暫停一下，嗅嗅
又繼續
——它丟失了癡情伴侶的信物嗎
我把茶杯、筆、書籍
依次移開
給它讓開道路。或者
把茶杯、筆、書籍
設置障礙。這些對它沒有任何影響
它是螞蟻隊伍中精良的偵察哨兵
還是在刻苦練習生活的技能
體力永遠充沛
像是生猛的小機器
從不停息
從不氣喘吁吁
向左、向右、前進
我一直期待有另一隻螞蟻奇跡般
出現
那會是尋找螞蟻的媽媽、螞蟻尋找的孩子、等候螞蟻的情人
然而並沒有
直到我的眼睛灼痛
直到腰頸發酸
幾個小時了，我的觀察無法繼續
而它依然向左、向右、前進（狂奔）
為了紀念這樣的相遇，我給
這陌生的螞蟻取名：工蟻PP
願它的奔跑，平安，如意——
我不知道現在它身在哪裡。
2008.6.28
回 聲
每當出現一些新鮮的事物
總有人向它發出清潔的聲音：
「您好！您是誰？」——
比如那一天，我們經過陡峭山徑旁的
那片月光下的寧謐山林。
「您—好，您—是—誰」
「您——好，您——是——誰」
……，……，……
一共反覆了幾遍？那可愛的傢伙
也向我們發出友好的詢問。
然後漸漸地消散，向四周
消散。像一粒石子被丟在平靜的
湖面上，像古老的太陽
寄來遙遠的微笑或光暈——
一共反覆了幾遍？還會反覆
幾遍？總有一些新鮮的事物
次第出現，發展，消散——
然後出現！比如：微風中
一株盛開的月季花。比如：
一個時代陽光下的黃金緘言。
1999.4
請注意！陽光來了
「請注意！陽光來了！」
扛東西的人！高聲說話的人！
一下子在地面上留下
美麗而清晰的剪影！
誰也沒想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像一束束利箭！
更像一群群飛鳥！
從黑夜的懷抱裡猛然竄出，又匆匆奔向
另一個黑夜！此時此刻
它們正飛躍我的頭頂！
我在金色的翅膀下
看見花朵！人群！微笑！
鼓樂！石頭和波濤！
蜜蜂們正忙碌地採蜜！飛行！
麥子們正在抽穗！成長或幻想！
「請注意！陽光來了！」——
這是一個成熟的女子走出戶外
發出的呼叫！
她興奮的聲音引來更多的青草！
更多的蝴蝶！更多的色彩和鳥鳴！
大家也一起舉起手臂！
和山脈一起！和森林一起！
一起鼓掌！並且歌唱！
惟有葉子雙眼閉上！雙眼閉上！
它暢通的葉脈像一道道水渠！
承受清澈無盡的黃金之泉！
1999.4.
星，蘋果
我是什麼？為什麼在深秋的
蘋果園中長久佇立？沐浴著——
漫天的星光，那來自億萬光年的細雨？
為什麼象擁擠在黑色枝條上的
蘋果，散發著泥土濃濃氣息？
身體或者葉片為什麼發射微光？
象林中的一條河流，披上豹子的金衣？
內心也為什麼閃亮？像豐潤的
蘋果的面龐？蘋果為什麼閃亮？
象大地的一片星光？為什麼——
星星閃亮？像我體內的血液和心房？
我是什麼？一位農民？凝望著
自己芳香的兒女？一朵浪花？
一段生活？一支樂曲？剛剛開始演奏？
一個夢想，還沒有飛翔？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像一隻隻蘋果，
走過春風夏雨，然後躍上枝頭，
然後，發出香氣，以及光亮？——
2000.3.
極 限
——為國際象棋大師卡斯帕羅夫而作
什麼是英雄？你
從來不去想。人們把你稱為
英雄。而你說：不
你只是一個下棋的人
整個大廳像整個宇宙
你挪動著棋子。像
挪動著山、森林、海洋
你挪動著大腦和地球——
極限是什麼？你根本不去想
那個具體而遙遠的數字
你只知道，挪動著棋子
挪動著你自己。整個大廳
像整個宇宙，被寧靜充滿
你挪動著棋子和你自己
走向「更深的藍」——
你說：你只是在下棋
而現在全天下下棋的人
只剩下你一個，你
皺著眉頭，挪動著棋子
考慮著成功和失敗，考慮著
那純粹又虛無的形式
現在下棋的人只剩下你一個
你挪動著棋子和你自己
並有時把極限挪動
整個人類因此頓然雀躍
而你走向寧靜和孤獨——
1997.5.
晃 動
窗外的雨夜晃動：
樹葉拍打著樹葉
岩石也有話要說
天地間萬馬奔騰
燈下，我凝視著老同學朱碧清的照片：
八年前的今夜
她的女兒出生
她的額頭彷彿沾滿雨水
喉嚨裡，時時傳出雷聲
昨晚的雨下了整整一夜。
當樹木亮麗的枝條
從曙色中顯露
一群上學的孩子
正鳥雀般涉過低水
——那裡面有朱碧清的女兒
晨風蕩起齊耳短髮
胸前的紅領巾，微微晃動
2001.12.
歸來之水
水在杯子裡
安睡
杯子透明的玻璃勝似晶瑩的鑽石
在紅木的桌面上
安睡
幽雅之姿純淨的裸體
普通的水37℃人的體溫
在玻璃中
安睡
閃爍深邃的光線之迷
那是位藝術的女神
晶瑩的玻璃是它的陪襯
桌面上的書籍鍵盤鼠標紙和筆
是它的陪襯床鋪沙發綠蘿花四周的牆壁
天花板窗台窗簾窗簾上的褶皺
是它的陪襯門前的石榴樹
悠遠的河山以及自由自在的風
甚至浩淼的星空那呼吸的物體
是它的陪襯
然而在此之前
它在灼熱的水壺裡
在冰冷的水塔上
在黑暗的水井中
在河流裡隨波逐流
在大海裡漫無目的
在雲層中思考時空的迷霧
在細雨裡承受著天使的旨意
也許蟄居深山的溪水中泉水中
樹叢中岩石的縫隙裡岩石的體內
那銅鐵鋅鎳的朋友和鄰居
樹木的體內花朵的萼片裡果實的
體內是攜帶著甜味兒的血
或者在彩虹上花枝招展的公主
草葉上那孤獨無助的眼淚冰雪中
成為令人恐懼的堅冰或犬牙
工業的污水中托浮著棄舊的
垃圾袋年邁碼頭上沙灘上
漁船上纜繩上在魚的
嘴角上肚皮上眼皮上鬍鬚上
在一個故事的轉彎處某時代的扉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