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二(7)
    我真的防不勝防了。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麼名堂,後來才知道他正跟一個建築商攪在一塊兒,近來又參與倒賣什麼珠寶。總之他現在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個只有這個時代才會產生的極其獨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沒,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做壞事好事都無法預測,讓人難料。有一天深夜一點,我剛剛進入夢鄉呢,突然有人彭彭敲門,我不快而驚懼地披衣開門,一看卻是斗眼小煥!他嘻嘻笑著站在那兒,還披了一件髒膩的藍大衣。

    就是這麼一個傢伙,但願他永遠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著心事,享受著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後來傳達室的人來了,進門就交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信件,上面沒有地址。

    「哪來的?」

    「是你原單位守門人交給我的,上面寫了要面交給你。」

    我打開信一看,內文只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回呀。

    好大的一張信紙。多麼怪異、荒誕、奇特。

    一連多少天過去,沒有一個客人。而在以往,只要我一踏進這座城市,很快就忙於應酬。這一次歸來卻是悄沒聲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蹤……沉寂中,電話又一次響起。又是無人應答、又是一聲微微的歎息。這越發讓我不安。他(她)會是誰?我開始懷疑起來,至此,再不相信這會是斗眼小煥的惡作劇,因為我知道這個人沒有那樣的恆念——幹壞事也仍然需要一點恆心、一點堅持之力。

    到底是誰呢?

    03

    只有愛才能證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動。生命就是愛。迴避它就是選擇了沉睡和死亡——我們在這樣的時刻難道非要談論幽暗的故事不可嗎?是的,那個渾茫黑暗的世界裡同樣溫馨,同樣平靜,也同樣具有永恆的意義。生命中的黑顏色像一條小河一樣緩緩流淌,它一刻也沒有終止。但是我們仍然心有不甘,於是用雙手捧起一束束光……「睜著一雙大眼,讓我愛不釋手。」記得那個冬天,你戴著一副小小的淺黃色手套,迎著我舉起來,橫在你我之間——這個姿勢讓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揮動不停的兩隻前爪……你那會兒在我面前搖頭晃腦像個男孩一樣。屋子裡有點熱,你把頭巾解下來,解下來……你搖著頭,注視著我。一幕幕劃過腦際。像你這樣的一對大眼睛也不允許回憶嗎?

    我看過一份材料,那上面講,真正有價值的知識階層是不屑於談論女人的。誰要保護自己的社稷,那麼就牢牢抓住知識分子隊伍中最優秀的那個階層吧,據說這個階層的人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他們不談論女人,只忙著推動國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級知識分子、一些小人物,才個個好色,搞婚外戀等等,總之也就是那麼一套吧。不過我發現人們還是很容易滑入「低級的知識分子」、「小人物」一類。那大概是一個深淵。可是我也懷疑這樣巧言令色地劃分「階層」的人本身就是一個不貞的傢伙,而且一生下來就會顛倒黑白,瞞天過海。實際上愛只不過像泥土一樣淳樸,像泥土一樣孕育和滋生,茂長出綠色的植物,結出甜蜜的漿果和有毒的罌粟。就是罌粟也常常開出迷人的花朵,打扮這個世界。美麗的罌粟花有多少傳說。

    當我的目光一轉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裡就要泛起什麼,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遙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樹:它的銀亮亮的花朵,噴雲吐霧般的巨大樹冠。它籠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個人生都鍍上了一層銀色。大李子樹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個怎樣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親和我。「父親呢?」我剛剛懂事就問媽媽、問外祖母。我不知道父親是一個禁忌的話題。外祖母有時和母親在一塊抹著眼淚,小聲地說著什麼,我懷疑她們就是在談論父親。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看見他。不過由此而帶來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沓子。我與父親的遭遇幾乎改變了我的一生。再後來我就離開了,逃進了大山裡。

    當年我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樣。沒有父親的小茅屋裡,母親和外祖母永遠在忙碌著。母親在離家不遠的園藝場裡做臨時工,養活我和外祖母。現在我才知道,她們還在等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親。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緣故,我們一家才成了這個平原上最孤獨的人。這兒所有的人都離我們很遠,指指點點地談論那個一直像夢一樣縈繞、時不時地出現在心頭的人:

    「小茅屋裡的那個男人哪,聽人說拉走的時候披枷戴鎖哩。」

    我把聽來的話告訴外祖母和母親,她們一聲不吭。我發現我的話給她們帶來了多麼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談論父親了。可是這一切裝在心裡,像石頭一樣。再後來我長大了,可沒有一個學校願意接受我。媽媽不知找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口舌,才讓我進入園藝場子弟小學。我從此可以穿過雜樹林子中的一條小路,每天背著一個花書包到學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們好像在問:他,小茅屋裡的孩子,為什麼還要來上學呢?

    大概無論是現在和將來,誰也不需要我。我永遠都是一個多餘的人。

    音樂老師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只有她向我投來一束關切的目光,這讓我感激不已。我們一家孤單單地住在林子裡,我除了認識一兩個獵人,認識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觸別人,所以一觸到陌生人的目光,難免要一陣慌亂。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敢抬頭看我的老師了。

    回到家裡,我可以長時間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師的目光。由於出神,媽媽和外祖母有時候問話都聽不見……大李子樹下的磚井旁生出了一叢漂亮的金色菊花,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著露珠的一束,裝到了硬紙筒裡。

    我想把它送給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做。

    我把那束菊花從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沒有機會,沒有交給她的機會。後來這束金黃色的菊花就在我的書包裡幹成了一球。它們給揉碎了。我掏課本和筆記本的時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聞到了它的芬芳。老師走過來,看著我。我覺得她的目光像陽光一樣溫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臉開始發燙。我幸福極了。

    後來我重新折來一束菊花,鼓足勇氣,敲開了她的門。

    她一個人坐在屋裡,驚訝地站起來……我不知怎麼把菊花拿了出來。

    後來她就常常讓我到宿舍裡去玩了。原來她的家在離這兒很遠的一座城市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園藝場裡工作……記得那是最混亂的日子,園藝場子弟小學也不安寧,在風聲最緊的時候,夜裡她讓我留下來做伴。那些夜晚,北風呼嘯時,我就緊緊地依偎著她。有一天我醒來,發覺有什麼東西灑在我的臉上,原來是她的淚水。原來她沒睡,一直在看著我。我問:

    「老師,你怎麼啦?」

    她沒說話,擦了擦眼睛。這個夜晚睡不著,我們說了很多話。她問起了父親,我把頭沉到了黑影裡。

    「他在哪裡?」

    「……在南面的大山裡。」

    「大山裡?」

    「他們要在那兒鑿穿一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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