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四周靜極了。一睜眼就是逼人的強光,是幾乎推到了眼前的四面牆壁——一瞬間我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用力地想啊想啊,一直盯著對面那個小小的方洞——從那兒看到了一對盯視的眼睛,這才猛然記起了一切……屏息靜氣地去聽隔壁的聲音,沒有,到處死一樣沉寂。經過一場非人的折磨,隔壁的小伙子該睡過去了,但願這場噩夢就此做完。
門打開了,一股濃烈的煙味。是絡腮鬍子,嘴裡叼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披了一件長衣服,站在門口斜眼看我。「這一覺睡得可好?」
我沒有理他。
他踱進來,坐在了床邊:「到底是『二軍師』啊,待遇就是不一樣,別人在那邊叫,疼得打滾兒,你倒安安穩穩睡了一大覺。」
我盯住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突然發現幾天來離得很近卻沒有察覺,這人臉上的五官和紋路很像一種野物——像什麼?想了想,記起來了:豺狗!瞧他突出的嘴巴很費力地包裹起一口犬牙,咀嚼肌極其發達。他的兩條胳膊像無力的帶子一樣從肩頸搭下來,使一副長臉兒更長、理成了平頭的腦廓格外碩大。他的顱骨長得疙疙瘩瘩,像聚起的一抔碎石一樣。疊了無數橫紋的腦門下邊,是一對火炭般灼紅的圓眼。這可能是一個習慣於熬夜的野獸。
「昨個我一夜沒睡,不像你『二軍師』這麼有福。官身不自由嘛。昨個聽見他怎麼嚎了?」
我咬著牙關。手心裡一陣灼燙。
「他的賬自己結了,剩下的是你們一夥了。這筆賬怪麻煩——上邊催得緊,你又不願配合……」
我盯著牆壁:「鑿子……」
「他還年輕,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頂多落個殘廢——別想再掄橛頭了。」
我一直盯著牆壁:「我現在相信了一個說法——有人是最殘忍的畜牲轉生的。」
絡腮鬍子嘻嘻笑:「你現在才相信?我早就相信了。」
「可它最終還是要被消滅。」
「是嗎?你太客氣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
他仍舊嘻嘻笑:「到底是畜牲消滅人,還是人消滅畜牲,這事兒還得兩說著哩!」
那一刻我的臉上可能一片煞白。我忍住了,再次把目光轉向牆壁。我突然覺得他道出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真實。
可是我決不想認同這個真實,直到迎向死亡,都不會認同。
失戀者
01
在熾亮的碘鎢燈下,有一種金屬聲在腦海裡鳴響,然後就是無數針尖觸向皮膚的感覺。時間一分一分熬下來,難忍的痛楚中,我只得咬住牙關尋求自己的黑夜,閉上眼睛、抱住頭顱。可無論怎樣都無濟於事。後來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著、看著,直到兩眼迷茫……我從中看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漸漸閃過眼鏡小白的面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視黑夜。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卻掮著背囊走過了那麼遠的路。一杯濁酒,一個長夜,一對摯友——我在這樣的時刻才明白他對我有多麼重要。是的,他也許說得對,一個真正的失戀者是無所畏懼的。我現在閉上眼睛,腦海裡還能清晰地出現那個女演員,她的音容笑貌。無法忘記,不僅是小白,還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對小白提出一個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見見她。對方搖頭。我一直以為他們之間還能經常或偶爾見面。也許我太天真了,也許這根本就是無須去想的一個問題。反正我迷茫於這個女人的一切,連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憤怒都在那些夜晚達到了一個頂點,為了這位不幸的朋友,也為了說不清的許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為不能放棄卻也無可奈何的愛而痛苦焦灼,在心靈深處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個失戀者。」這就是他對我的一個奇怪的印象和結論。
我搖頭,但並沒有矢口否認。我只是搖頭。面對一個無所不談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飾什麼,而是不知怎樣回答。我在那個夜晚沒有睡好,回憶的潮水一次次將我淹沒。大約是凌晨兩點左右,小白坐了起來,他發覺我沒有睡。他問:「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經徹底放棄了這裡嗎?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準備回來了,這我們大家都知道。你絕望了,灰心了,最後不得不放棄,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來了,這倒出乎我們的預料……」
「你聽拐子四哥他們說了什麼?」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斷。你在這兒折騰得太久了,可以說流盡了最後的一滴汗,各種嘗試都做過了,結局不過是這樣。可是你又回來了,我一直想問問,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來就是想和我們——和老健這些村裡人好好幹一場?」
當然不是。但我聽著,沒有回答。他問得太具體了,而我回來的目的卻遠沒有那麼直接——甚至沒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沒有一個清晰的選擇。但我又不能否認,因為我無法否認。這多少也是事實。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
「你的絕望和憤怒淤積得太多了,它們需要一個出口。任何一個失戀者都需要。這一點我和你完全一樣。」
我想從頭,從離開、從回城的那一刻談起,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說得明白。像任何一個中年人一樣,我已經不願觸及自己的隱私,哪怕是面對一個盡可以敞開心扉的人;不是擔心和懼怕什麼,而是其他,是一種特別的忠誠和愛戀——需要如此吧。小白對我談起的算是隱私嗎?也許不算。因為他與那個女演員分手的故事、掠奪與傷害的故事,並非秘密。我聲音沉沉地說道:
「不,我最初也許是為了一個人,為了尋找一個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個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終也沒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樣,開始了四處遊蕩。」
小白等我說下去。因為我長時間沒有說什麼,他就自語起來:「我們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樣,他找不到她,也就一個人走下去了——現在誰也不知他在哪裡。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無聲。是的,武早已經癡迷了,他因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進了精神病院,再後來就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逝了。這是一個讓人無比痛憐的男人,一個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而絕望發瘋的人。因此,在這個囚禁的夜晚,我真想問一句小白:
「你說老健和老冬子,還有葦子,這些村裡人是不是失戀者呢?」
可惜這個夜晚只有我一個人,我們無法討論,也無法聽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讓我替你回答吧,也許你的答案與我完全相同。這個夜晚我要說的是:他們也是一樣,都是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了!他們的心愛不是別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輩輩廝守的這片土地。這種愛到底有多深,我們完全可以說感同身受,因為我們也這樣愛過、這樣愛著——她不過是化為了一個具體的人——是這樣而已。
是的,老健一夥,村子裡的人,都絕望發瘋了。
這個世界要依據它的法律審判他們,可是卻沒有對一次徹底的毀滅做出賠償。由於賠償的數額太大太大了,這個世界賠不起,於是只有採用一種最卑劣同時也是最簡單易行的辦法:審判貧苦的大眾。
當這個世界本身接受審判的那一天,也只能是毀滅——與所有生命一起毀滅。
「你是怎樣決定回到這片平原上的呢?」那個夜晚,小白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執著的、具體的問題上了。
我回憶著:「因為我在外邊實在待不下去,最後簡直連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須回來。就這樣,我回來了。」
「起因呢?總會有一個起因吧?你跟我說過,因為找一個女人……」
「是的,找一個女人。這個人失蹤了,她許久都不見了,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裡……」
小白的頭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蹤與你有關,或者說,你對她的失蹤負有責任——可不可以這樣說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如實說——我不知該怎樣回答。」
「回答模稜兩可。行啊,那就這樣說吧;我是說,你在外地不是因為掛念這片平原,不是因為你在這裡的事業,而是放心不下她,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來,是這樣吧?」
我真的無法回答是或不是。因為實際上——「實際上二者都有。準確點說是二者都有。」
「當然,你最終還是要回四哥他們的小茅屋來的,這是肯定的。我是說你離開的最初起因——你說過是因為要找一個女人才這樣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證明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失戀者,那麼好吧,我說『是』,這總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實只能如此,不是我逼你這樣回答的。今夜你就從頭說了吧。」
那個夜晚我沒有說下去。因為故事太長,還因為其他。只是小白的問題使我無法入眠,使我想著城裡的日子,從頭回憶。我首先想起了那一聲奇怪的歎息——在寂寞的日子裡,有一天電話突然響了,拿起來卻沒有聲音,問了兩聲,還是沒有回應。
我只聽到了一聲歎息,電話放下了……
02
這聲令人不安的歎息後來又有過兩次。那天我很懊喪,搓了搓手。站起來。這種沮喪的感覺越發強烈了。記憶中,前些年我不止一次經歷過這種事情。可是今天的這個電話仍然還是有點奇怪,像是誰在搞惡作劇。但我又立刻把這個想法否定了——這個電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的身上立刻不安起來。
後來我盡力去想一些別的。我想忘掉這個電話。
下午的陽光從窗欞上射進來,把我的小窩照得溫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臉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種暖煦煦的感覺。我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陽的氣息。空氣中充溢著一股藥香味,這麼熟悉。它是我童年時候多次攀援過的那棵大李子樹的氣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銀色的花朵鋪天蓋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樹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椏中間,往下望著她雪白的頭髮。「外祖母!」我在心裡呼喚著。無數的蜂蝶圍繞著大李子樹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音。離李子樹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磚砌的水井。水井旁邊,就是我們家的小茅屋。當春天深入時,常常是一場南風,潔白的花瓣就飄落下來。「下雪了,下雪了!」我歡呼著,在樹下伸出手掌迎接這飄飄下落的花瓣。濃烈的藥香味越來越濃,然後,消逝。它像往事一樣一閃而過,小茅屋沒有了,外祖母也沒有了。只有大李子樹永遠屹立在原野上、記憶中。
奇怪的時光隱藏了多少奧妙,一個人,應該是圍繞大李子樹那些蜂蝶當中的一隻。他儘管飢渴地環繞,可總有一天還是要飛去……我一點點地長大了,背向著大李子樹越走越遠,可奇怪的是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如深夜,突然醒來;或白天靜息中的某個瞬間,我的面前會一下飄過它那濃濃的藥香味兒……
極力回憶著。但願這聲歎息沒有我想的那麼可怕……想啊想啊,又記起了幾年前的另一種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兒,是一個例外!是的,有一天電話鈴響起來,拿起話筒一點聲音也沒有。「你是誰?」我問了兩遍,對方只是歎氣,接著是壓抑著的哈哈的笑聲——原來是他,是一個小子在搞惡作劇。
那傢伙也是許久沒有出現的一個人,就這樣突然從電話裡冒出來,然後就像影子一樣纏住了我。他突然之間出現在這座城市裡,不知怎麼把我的電話號碼搞到了,接著就給我打來那個弄神弄鬼的電話。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一個初中同學如今也成了一個「人物」,成了最時髦的一種人,即所謂的「詩人」。天哪,當時我極力從腦海裡搜尋,好不容易才記起一個名字——可我做夢也想不到使用這個筆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識,而且是初中同學!費力地想了許久,才想起這個叫小煥的人長了一雙鬥雞眼,當年一直被大家叫成「斗眼小煥」。
就這樣,我們在這座城市裡見面了。見面時我才知道,他原來是一個「會員迷」,熱衷於各種各樣的協會,已經理所當然地加入了二三十個協會。這傢伙目空一切,臭味撲鼻,膽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後悔的還有一件事,就是當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講了。我一時被他迷惑住了。到後來才知道,這傢伙的長居之地也在那個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離他可太近了,於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騰我。從那以後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誰了。我發現這個傢伙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類的一切卑劣。我曾經發誓:在我的後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遠離「斗眼小煥」這一類人。我覺得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時我也發現,只要有了「斗眼小煥」,我就不可能斬斷這個禍根。我希望永遠也不要見他才好。
結果卻是一次連一次地失算。斗眼小煥不斷地到小茅屋裡去纏我,我推托沒時間,他就恨恨地大聲說:
「你這是在拒絕一個天才!你會後悔的!」
我認定他有一些不可饒恕的毛病,可無論怎麼下決心,後來還是沒法徹底避開。他就像一隻水蛭一樣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時時讓人感到鑽心的疼痛。我回城後覺得輕鬆和值得慶幸的,就是離開了那個平原,總算可以甩掉那個傢伙了——可這會兒一個電話,又勾起了我極大的不安:天哪,可千萬不要是斗眼小煥打來的……眼下這個傢伙早已不寫詩了,因為他幾年前就說:「如今最最愚蠢的傢伙才搗弄那玩藝兒呢。」他已經開始穿高級服裝,抽名牌香煙,來來往往都乘飛機。他說:
「我都是坐飛機,那傢伙多快多來勁兒,噌的一下飛到你身旁,讓你防不勝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