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林楠子 (8)
    此時,故道裡天高地闊,空蕩寂寥。耳聞颯颯秋風,眼觀黃沙枯草,使人驀然生愁。陳吒風帶著五十名徒弟,等待朱偈到來,顯得神不守舍。忽然天空一陣雁鳴,抬頭望去,只見一群大雁排成人陣,正從北向南飛去。陳吒風凝目遠望,面色沉重,自思道:鴻雁尚能一呼百應,可歎中國狼煙四起,人心離亂,洋人侵侮,何時是了!又想,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今日和朱偈一戰,或勝或負,到底有多大意思呢?唉,都是半截入土的人啦,為爭一口氣,這算怎麼的!

    陳吒風正獨自感歎,忽聽有人叫:「來了!」忙看去,只見朱家村方向奔來兩人兩馬,不一會兒到了面前。陳吒風一看,卻是憨娃和另一個莊客。

    陳吒風正在猜想朱偈為何不來赴約,那莊客已翻身下馬,上前遞過一封書信,說道:「朱寨主有信在此。」

    陳吒風不解其意,看憨娃面色卻是凶凶的,忙接過信抽出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陳寨主容稟:

    當今朝廷腐敗,媚外欺內,置民於水火而不顧。洋人侵侮,滅我華夏,殺掠之凶殘與野獸無異!今又有洋人武術團「萬國會」在故道下游立擂,凶焰萬丈,儼然不可一世。是可忍,孰不可忍!昔有陸放翁雲,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你我同是炎黃子孫,平日空受萬人之仰,值此滅國亡種之際,豈能袖手旁觀。國恥不雪,羞於人世!我已決意前去打擂,犬子大寶任憑發落。國破於此,何惜家敗!拳拳之心,唯有天知!

    朱偈急就

    這洋人立擂一事,前些日子雖有所聞,因陳吒風向來不問國事,因此沒往心上放。但此刻,他手捧信紙,相形之下,卻不由得慚愧萬分!陳吒風一連讀了三遍,只覺信中字字如驚雷閃電,浩然正氣逼面而來。那臉色由黑變紅,由紅變白,一時心靈震顫,虛汗如淋。他反躬自問,心中似翻江倒海:「陳吒風呀,陳吒風!多年來,你妄自尊大,盡和人計較尋鬧,可人家憂國憂民,胸如闊海,一讓再讓。如今,你又把人家孩子捉來,算什麼英雄好漢!堂堂身軀,雞腸猴肚,碌碌半生,於民何益?呀呀——呸!」陳吒風搖首自責,越想越羞,越想越悔,不由淚如雨下。

    周圍的人看他這副形態,都吃了一驚,不知這個素來鐵石心腸的人,何以會動此大情。連憨娃也看呆了。

    正在這時,只見陳吒風一跺腳,從腰間噌地拔出一把匕首,直向大寶大踏步走去。人們又是一驚,憨娃刷地從背上抽出大刀,躥上去就要動手,小風也以為爹爹要殺大寶,伸手攔住,立眉問道:「你要怎樣?」

    陳吒風像喝醉了酒似的,指著大寶說:「把繩索割斷,將他放了!」

    小風一愣神,心中明白了大半,一定是朱伯伯那封信起了作用,急忙拔劍給大寶割斷繩索。剛抬頭,卻見閻五陡然變色伸手向腰間一摸,揚手向大寶打來一物。小風驚呼一聲:「不好!」

    你道怎樣?原來,閻五一直在旁邊靜觀陳吒風臉色,漸覺不妙,後見他拔出匕首直奔大寶,心中又是一喜!若殺了朱偈的兒子,朱陳兩家這仇就結大了!可是突然又聽陳吒風讓把大寶放了。小風三下兩下,已割斷繩索,眼看那娃娃獲釋,顯然是朱陳和好的預兆,頓時心慌意亂,知道自己末日到了。他惡血上湧,自知難以脫身,這才取出毒藥鏢對準大寶揚手打來。看他的那兩個人只注意這邊,竟沒有看見閻五動作。

    閻五此舉,不意恰巧被小風發覺,她驚呼一聲,左手猛推大寶,右手舉劍,只聽噹啷一聲,毒鏢落地。陳吒風聞聲早已轉身。沒等閻五打出第二支毒鏢,早揚手把匕首甩出去,飛刀如電,正中閻五咽喉。閻五絕叫一聲,翻身栽倒,手中毒鏢掉落地上。憨娃躥上去,一刀削去半個腦袋,霎時血如噴花,濺了一地。

    陳吒風上前把那支鏢拾起來,細細一看,和十幾年前那天晚上門外飛來的黑鏢一模一樣,這才知道當年果然是朱偈救了他性命,全是閻五這小子暗下毒手,一時恨得咬牙切齒,揚手一傢伙,又把毒鏢打在閻五的爛頭上。這才反身抱住大寶,滿眼淚花說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們父子啊!」說罷,竟像個孩子似的哭出聲來。

    這時,憨娃緊提的一顆心才完全放下來。他見陳吒風悲切,也覺動情,於是上前拉住陳吒風說:「陳寨主,事已過去,別難過了。朱陳和好,我姐夫盼了多少年啊!」說著,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陳小風、朱大寶且悲且喜,在一旁說著話兒。陳吒風的徒弟們也自然慶幸兩家和好。一時,黃河灘裡雙方親如故人,儘是感慨懊悔的話。

    這時,陳吒風抹一把淚水,揚起卷眉,抓住憨娃問道:「朱大哥走了多久啦?」

    「估計已在百里之外。」

    陳吒風一捋袖口,向手下人吩咐道:「朱大哥打洋鬼子擂台去了,都回去備馬,還在這裡聚齊,咱隨後追去,莫讓朱大哥吃了虧!」

    眾人吶喊一聲,都趕緊回村去了。憨娃也讓隨來的莊客回村報信,這時,小風、大寶也嚷著要去,陳吒風一跺腳:「好!孩子們,也讓你們見見世面!」小風、大寶都高興得跳了起來。

    時間不長,朱家村和陳家村的人聞訊來了許多,先前回去的人也陸續到齊。大家都爭著要去。陳吒風、憨娃各挑選了三十多個武藝精良的後生,合併一處共有六十多人,一同翻身上馬。陳吒風暴喝一聲「起!」霎時間,六十多匹戰馬引頸長嘶,縱開鐵蹄,平地刮起一陣狂風,一直捲向黃河故道下游。

    九

    古榆鎮是黃河故道下游一個有名的鎮子,依傍河勢而建,坐落在北岸一個拐彎處。東西南北形成一個十字路。街面上青石鋪地,兩旁店舖林立,酒店、客棧、茶社、書場、作坊、刻字間,應有盡有。平時就十分繁華,是這一帶的經濟文化中心。

    自從洋人在此立擂以來,這裡每天更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把個數百年的古鎮攪得沸沸揚揚。一座洋人擂台,到底牽動了多少中國人的心呀!

    在這些天裡,遠近幾十里的莊稼人無心種地,生意人無心做買賣,私塾先生無心辦學,連地主老財們也無心收租,常常是天不明就跑到古榆鎮來,觀看打擂,為中國人吶喊助威。更有那聞風而來的各路英雄豪傑,彙集古鎮,為中國人爭口氣來了。在這裡,武林各派已經沒有門戶之見,萬國會成了眾矢之的。

    可惜,「萬國會」立擂已有一十六天,中國人幾乎每天都有人奮起應戰,卻始終沒能打下來,好不叫人焦慮!後生們氣得擼胳膊挽袖,要掀翻擂台;老人們急得拂鬚長歎:偌大一個中國,莫非真的沒人打下擂來嗎?

    第十六天的傍晚,四方百姓再一次失望而歸。古榆鎮的人們仍在聚首議論,大街小巷,茶社書場,到處是人。暗淡的燈光下,一簇簇、一團團的人們情緒激昂,憤懣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不一時,明月高懸,光淡如水,在石街拐角口那棵古榆下,兩個江湖藝人正在慷慨悲歌。圍看的人密不透風。

    這藝人是父女倆,老人年過六十,女兒僅有十六七歲。那女子哀絲豪竹,長歌裂石,一曲剛罷,滿場唏噓。這時女兒又懷抱琵琶,為父伴奏。那老人顫巍巍,手攬蒼穹,唱出一首《元會曲》,這詞是南宋民間抗戰名流陳亮所作。老藝人唱起來,雖然不免聲音悲愴,卻更有雄壯豪邁之感,使人聽了熱血沸騰。

    ……

    堯之都,

    舜之壤,

    禹之封,

    於中應有,

    一個半個恥臣戎。

    萬里腥膻如許,

    千古英靈安在,

    磅礡幾時通?

    胡運何須問,

    赫日自當中。

    一圈人正在凝神細聽,突然從西街口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馬蹄敲擊著青石路面,聲聲嗒嗒,震人心鼓。人們稍微一怔,不約而同地想到,這晚來人,不知又是何方打擂的英雄?

    這麼一想,人群一下子散了,簇擁著一齊往西街迎去。幾個後生娃幾步躥到前頭。走不多遠,只見月光下六七個緊身打扮的行遠人,正跳下馬來,打探客棧。

    後生娃們迎上去忙問:「是打擂的吧?」

    「對!」

    「好!我送你們去。」幾個人異口同聲,立刻頭前帶路,往客棧去了。其餘的人滯在街面上,情緒亢奮,又開鍋似的議論起來。多少個晚上,人們都是這樣懷著悲憤,懷著希望,迎接自己的英雄豪傑!

    這一干人馬正是朱偈、周慶山等人。他們清晨上路,中間只停下吃了點東西,一路馬不停蹄,近三百里路,當夜二更剛過,就趕到了古榆鎮。

    當下,他們被領進街心一家字號叫「歸來」的客棧裡。這「歸來」二字取名於賓至如歸,是古榆鎮第一家大客棧。店主人忙出來迎接,差人打點住所後,餵上馬,又給朱偈等人安排了一桌上等酒飯。

    店主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翁,白鬚瀟灑,儀態不俗,飯間不離左右,親如一家人。酒飯剛罷,周慶山要他算錢,不想老者離席拱手道:「壯士不知,老漢有言相告,自洋人在此立擂,鎮上各家生意店面有約在先,凡是四方打擂的英雄到古榆鎮食宿,店家分文不取。只要能給中國人爭下這口氣,錢財和糞土何異!」

    朱偈、周慶山等人聽了,心頭一熱,不禁肅然起敬。朱偈忙起身抱拳謝道:「老伯,難得你們一片赤誠之心,中國民氣如此,何慮亡國滅種!」

    當下雙方又熱乎了一陣,朱偈等人奔波了一天,鞍馬勞頓,便早早安歇了。一夜無話。

    第二天是洋人立擂第十七天。朱偈、周慶山等人在擂台前看了一天,並沒有伸手。

    第三天便是擂期最後一天了。朱偈心中暗想,那格林帶「萬國會」來中國報仇,是專門尋我和淨空師父的。如今擂期將盡,不見淨空師父出面,他難道真的已經不在人世?若在世上,聽說這事早該聞風而至了。他屈指算了算,師父若活到現在,應該是七十八歲了。繼而又想,這次如能在擂台下見到老人家,絕不能再放他走了。朱偈想罷師父,又想兒子大寶和內弟憨娃,猜想他們至今未來,已是凶多吉少,心下好生煩惱。想到若不是「萬國會」在此立擂,哪能父子不相顧,陷兒子於絕境呢!於是萬般仇恨又轉向萬國會。

    朱偈等人清晨起床,早早吃了飯,扎束停當,便一齊向擂台走去。

    擂台設在古榆鎮南面一箭之遙的黃河灘裡。老遠就見那裡已聚了成千上萬的人,四方百姓仍源源不絕向擂台擁去。看光景,今天觀看打擂台的比哪一天都多。

    人層中間,一座一丈二尺高的擂台拔地而起,台口向北,約有四丈八尺寬,直對著古榆鎮南街口。擂台縱深也有四丈八尺,中間幾扇屏風隔成內外場,兩側各有小門,吊著紅布黑沿簾子。那屏風前,放一排刀槍架,上面槍、刀、劍、戟、斧、鉞、鉤、叉等,十八般兵刃,樣樣俱全。台上有一丈六尺高的頂棚,前邊拉一道紅綢布沿,兩邊垂兩個五色繡球。最刺眼的是頂棚兩邊插著數面外國旗,風展旗角,獵獵有聲。中國人看了,真叫心如火燎,不是滋味。

    更叫人氣憤的是擂台左邊百十步遠,安下一座軍營,裡面駐著近兩千名清兵,是專門保護「萬國會」的。「萬國會」打著交流技藝的招牌來中原立擂,按說不過在擂台上比個高下,點到為止,以武會友,不能傷人性命。但這些洋人武師其實是來中國尋釁的,仗著八國聯軍的威勢和清兵的保護,更是有恃無恐,凶殘無比。中國打擂武師只要敗在他們手下,從不輕易放過,跳下擂台稍慢一點,非死即傷。這和中國武林「英雄不打倒地漢」的傳統道德差之千里。但清兵統領早接清廷嚴諭,絕對不能干涉,清兵手中的槍炮只是對付中國人的。故此,中國百姓既恨洋人武師歹毒,更恨清兵媚外無恥。

    朱偈等一夥人擠進人群,在台前靜候。又過了約一頓飯時,只聽一連八聲炮響,震天動地,這是開擂的信號。隨後見「萬國會」十八名武術師,排成一字長隊,從後邊東側門出來。打頭的那個十分魁梧剽悍,大約就是格林了。他們在台前亮個相,又從西側門魚貫而入。

    台下的幾萬百姓眼睛灼灼地直盯著台上,恨不能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

    朱偈、周慶山等人看得明白,萬國會的武師幾乎個個虎背熊腰,身高摸手,四肢和胸前肌肉像鐵疙瘩似的隆起,裡面似乎蘊藏著千斤之力。朱偈暗暗稱奇,心想,這些洋人力大如牛,真不可小視了。

    等洋人依次入了後台,又是一通皮鼓震響,從後邊單走出一個胖大的洋人,藍眼睛,鬈頭髮,一隻粗紅的鼻子聳出好長,看樣子像個俄國佬。只見他學著中國人的樣子,笨拙地向台下打了一揖,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搖搖大拇指頭,向下面挑逗似的一笑,然後從台邊拉把椅子坐下,那副假充斯文而又傲慢的樣子,著實令人噁心。

    這時,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人走到前台,向台下大叫道:「今天是友人立擂最後一天,願打擂的趕快上台。這位值擂的是俄國武師……」翻譯官話沒說完,底下早有人罵起來:「敗類,洋奴才!……」

    朱偈心頭一陣火起,只覺熱血直往上衝,正要上台,猛聽後邊有人叫道:「請各位閃個空!」

    朱偈扭頭望去,只見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正往前擠,後邊跟著幾個後生苦苦哀求:「師父,你大病初癒,怎麼能打擂?還是俺兄弟們上去吧!」老者並不理會,往後一甩手,直到擂台下左前角綵棚裡標名掛號,然後縱身上了擂台。台下百姓一見有人打擂,立刻歡呼鼓噪起來。

    朱偈看這位蒼頭老人,雖說面有病色,卻也步履矯健,雙手拉開架勢,立刻如龍爭虎鬥,各不相讓。台下數萬人像被提著耳朵,一齊踮腳張目,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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