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山看這件事關係重大,決定暫緩回家,先到古榆鎮走一遭,探個確信。一路之上,他心急火燎,快馬加鞭,非止一日。這一天,終於在黃河故道下游一個河灣處,找到了古榆鎮。
慶山趕到時,正是萬國會立擂第十五天。他一打聽,萬國會領頭的正是一個名叫格林的英國人,約有四十多歲。
說起來,此人正是那老格林的兒子。原來,三十二年前,他父親在蘇州城裡被淨空師徒打斷雙腿後,被送回英國。回國後,他積惱成疾,加上雙腿感染,漸漸病重。臨死前,他把才只有十多歲的兒子叫到床前,細說了在中國被打一事,告訴他仇人是一個名叫淨空的和尚和他的徒弟林楠子,讓他苦練功夫,日後去中國報仇。說罷沒幾天就死去了。
小格林胸懷殺父之仇,立志來中國出這口氣。小格林本來就有些童子功,年紀稍大,便離家遠行,遍訪歐洲數國,後來又去日本,不惜重金尋訪名師,並倣傚中國武術傳統,外練一張皮,內練一口氣。數年之後,他果然武藝精進,多少次拳擊沒有對手,被尊為歐洲拳王。格林聲望越高,越是想來中國報仇,但一直沒有機會。這次八國聯軍進中國,他以為正是時候,機會不能錯過,便邀集了遍訪歐亞時在各國結識的十幾個拳師,號稱「萬國會」,緊步聯軍後塵來到中國。
他們到了中國,雖然實是欺人,卻打著交流技藝的招牌,通過聯軍向清廷提出交涉,一應條件全由他們提出。清廷正要獻媚於洋人,不僅一口答應,而且責成地方官吏派出清兵保護。
格林記得父親說過,那淨空師徒自稱是中原人,便帶萬國會在這黃河故道地區立下擂台。又因萬國會共有十八人,因此定下擂期十八天,如果到期打不下,就算中國沒有對手。
周慶山看期限緊迫,心想,萬一十八天沒人打下,讓萬國會這麼著走了,實在便宜了他們,也顯我中國沒有能人。他本想伸手,但連日奔波,身疲力倦,恐怕拿不下來,反而誤了事。慶山問了問,此地離家不過三百里路,便連夜趕回朱家村,向師父報告了這個消息。
朱偈問得清了,氣得面色鐵青,拍案而起!心中暗暗埋怨師父:「淨空師父,你只想清靜安逸,可人家找上門來欺負咱,想躲也躲不了哇!」不過,這話並沒有出口,只咬著牙罵道:「好你格林,來得正好!」隨後吩咐說:「慶山,快去吃飯,收拾一下,跟我去會會萬國會!」
周慶山呼地站起:「師父,啥時動身?」
「時間還有三天,再晚就來不及了,咱說走就走!」
「好!」
周慶山剛出房門,卻見師娘正在門外飲泣。顯然她已聽了多時。慶山只當她不放心師父打擂,忙上前問了安,勸說道:「師娘,你不必擔心,我和憨娃師弟一同前去,不行再多去一些人保著師父,憑師父的本領,想來出不了大事的。」
夫人點點頭,噙著淚水咽聲說道:「慶山,你們師徒共赴國仇,我哪能攔阻。只是……」說著,忍不住又哭起來。
周慶山不知大寶出事這段隱情,正在詫異,又見憨娃等一群師弟鬧鬧嚷嚷擁進院子。他們聽說慶山回來了,特來看望。兩人打過招呼,憨娃一捋袖口向慶山說道:「師兄,你先歇著,今兒我們要好好收拾收拾陳吒風這老小子!」
「怎麼?」周慶山聞言一驚。
憨娃把陳吒風捉去大寶,約戰師父的事說了一遍。周慶山頭蒙的一聲響,頓時想到,怪不得師娘啼哭,事兒咋趕得這樣巧!
恰在這時,朱偈在房裡叫喊憨娃。憨娃等人摩拳擦掌進了屋,周慶山也隨師娘吃飯去了,心裡卻在想,這事該怎麼好呢?
慶山心中有事,草草吃了飯,又問了師娘詳情,便和師娘一起來到朱偈住處。屋子裡一群人坐站不齊,寂然無聲。憨娃氣呼呼地坐在一旁,其他人面面相覷,頗有難色。
獨有朱偈正在伏案寫一封書信。稍停,信已寫好。他把手中羊毫往筆筒一丟,封好信交給身旁一個徒弟:「你把這信給陳家村送去。」那人接過信要走,朱偈又抬手止住說:「慢!等我走後再送去吧,要當面交給陳吒風,切記不要過了午時!」原來,他忽然想到,不應讓陳吒風過早知道自己去打擂,以免節外生枝,誤了行程。
憨娃憋不住了,忽地站起說道:「這麼說,大寶一命就交給陳吒風了?」
朱偈強忍痛苦,歎一口氣說:「隨他去吧,事到如今,我顧不上這麼多了!」說這話時,朱偈頭也沒抬,從他緊閉的嘴角,可以看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憨娃大叫一聲:「你捨得,我還捨不得呢!你這當爹的心好狠!」說罷,甩手衝出門去。
朱偈猛抬頭喝道:「你往哪去?」
「我——你就別問了!」憨娃頭也沒扭,只顧大步出了院子。周慶山和其餘人看看師父,隨後追了出去。
這時,屋裡只剩下朱偈夫婦兩人了。夫人不敢高聲,卻掩面而泣,哭得淚人一般。
朱偈陷入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面色蠟黃,默默地瞧了夫人一眼,一種不可名狀的哀苦湧上心頭,萬般思緒一齊湧來。
自從朱偈在朱家村落戶,整個心思都在報仇上,極少和夫人卿卿我我地閒敘。對於兒子大寶,除了平日教些武藝,也很少溫情。但夫人深明大義,從未抱怨一言。她謹遵古訓,常常是朱偈秉燭夜讀,她便在一旁做些針線陪伴侍候。冬去春來十八秋,朱偈今天頭一次感到,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自己多麼粗心。如今,兒子性命不保,自己一去,又凶吉未卜。老夫老妻此一別,說不定就是永訣,好端端一個家庭也許從此不復存在!想到此處,他不由百感交集,上前扶住夫人,瘖啞著嗓子滿懷歉意地說道:「寶他娘,這些年,你們母子……跟我受累了。」說著一陣傷感,不由語塞。
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夫人此刻的心情,真如亂箭穿胸。丈夫——兒子,兒子——丈夫,這幾個字在她心頭蕩來蕩去,好像隨時都會摘心而去。眼下的處境,哪一個不叫她牽腸掛肚呢?
這時,她見素來剛強的丈夫,說出這樣溫情的話來,心中更是柔腸翻攪。但她還是強忍哭聲,仰起淚眼看著丈夫說道:「別說這些了,既嫁從夫,為妻並無怨言。眼下怕的是你們父子有個三長兩短,一家人不就——」一句話沒說完,又哭出聲來。
朱偈長吁一聲,緩言說道:「寶他娘,我知你素明大義,這些年,我含辛茹苦為的啥?為的給太平軍和捻軍將士報仇,為了給天下百姓伸冤!幾十年來,清兵、洋人到底欠了咱百姓多少血債,有誰能算得清?眼下,八國聯軍犯中華,萬國會又在中原立擂,人心不足蛇吞象,這是欺咱中國無人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破哪有家存?我在武林久負盛名,此擂不打,有何面目腆顏人世!」
夫人漸漸止住哭聲,靜聽丈夫繼續傾吐肺腑之言:「我已是將近五十歲的人啦,想這人生能有幾次轟轟烈烈,生死在我早已置之度外,只要有一口氣,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洋人在中國橫行霸道!我已決心前去打擂,若能取勝回來,日後還要重舉義旗,萬一不能生還,也算我以身殉國了!……寶他娘,莫要恨我無情,這個家,我是實實顧不得了!」
朱偈說到此處,已是聲淚俱下。他這時真想讓夫人痛痛快快地向他哭訴一場,心裡也許更好受些。但夫人此時早被他一番話所激動,無限柔情化為同仇敵愾。她慢慢站起身,為丈夫拭去淚水,決然說道:「寶他爹,我跟你多年,氣節二字也還懂得。你儘管去吧,打下擂台,我在黃河灘裡給你置酒接風。萬一……你不能生還,我也以死相隨!」
朱偈蕩氣迴腸,無限感奮,不由動情地抓住夫人的手,顫聲說道:「寶他娘,你有這份志氣,我就放心了!」夫妻二人四目相對,心心相印,久久沒有鬆手。
好一陣,夫人才抽出手來,理理亂髮,說道:「憨娃兄弟從小疼愛大寶,就讓他留下半天吧。不管能不能救出大寶,午後一定讓他隨後追你,你看可行?」
朱偈沉吟片刻,點頭說道:「也好。我和慶山帶幾個人先走一步,後天就是擂期最後一天,一刻也不能耽擱了。」
「你放心走吧,家裡有我呢。」
「好吧!」
一頓飯時以後,朱家村南寨門大開。五七個傲骨俠膽的炎黃子孫縱馬而出,向著黃河故道下游的方向,疾馳而去。……
七
陳家村是一座威武的四方大寨,寨內住著五百多戶人家。寨子中心另有一座小寨牆,裡面住著寨主和他的近族。這還是陳吒風的爺爺在世時築建的。
現在,外圍的大寨牆依然雄踞森嚴,裡面的小寨牆已經倒塌,只剩些殘垣斷壁,就是寨主陳吒風的那座三進深院,也有了很大變化。過去丫環使女成群,如今已所剩無幾。當年的許多庫房糧倉,也改成了陳吒風師徒練功的地方。古老的房屋斑駁陳舊,顯得缺乏修繕。那房上間或有幾束枯萎的茅草,在秋風中抖動,獨有房簷瓦壟間挺立的一株株瓦松,經過一場秋雨後的沖洗,更顯得風骨颯爽。
這天傍晚,陳吒風接到朱偈回信。他看那信中先是應下比武一事,不由開懷大笑:「哈哈!我這一手果然靈光,朱偈呀朱偈,這回你沒有耐性了吧!」
可是再往下看,卻見信尾附著一首詩,詩中寫道:「一旦無有同飲處,斬蛟射虎也覺輕;沙場捨身取義時,方信周處是英雄!」陳吒風肚裡墨水不多,在臥室裡趁著燈光,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也沒有弄懂是什麼意思,尤不知周處為何物。他手拿信紙,心中不免焦躁起來,自思道:「這朱偈也怪,兒子讓我捉來,還有閒情作詩!」想罷再看,仍是不懂。陳吒風原是擱不住事的人,當即差人把村上一個老秀才叫來。
村上這個老秀才本是陳吒風一個遠房叔叔,性很耿直,平常時對陳吒風行事多有看不慣處,彼此很少來往。這幾天又聽說陳吒風把朱家村朱偈的兒子捉來,老秀才更覺這事做得過分,有心去勸阻,讓他把人家孩子放了,又恐陳吒風不聽,反而折了臉,心中一直拿不定主意。
這天晚飯後,他正在家裡悶坐,忽聽陳吒風派人叫他。老秀才不知何事,心想,去去也好,正好趁機規勸於他。於是跟著來人,不一會兒到了陳吒風住處。
陳吒風備了四盤小菜一壺酒,正在那裡等他,一見老秀才來到,慌忙起身讓座,說:「老叔快坐,吒風等你多時了。」
老秀才也不推辭,在上首坐下,一問才知是讓他解詩來了。當下,陳吒風呈上朱偈那封書信,指指下面一首詩說:「老叔解解看,這詩裡寫的是什麼玩意兒?」
老秀才趁著燈讀了一遍,早已明白,知是朱偈勸導陳吒風的,正合自己心思。心中暗想,今天倒是個機會。正在盤算從哪裡說起,陳吒風已斟上酒送過來,說:「今晚無事,咱爺倆邊喝邊說,邊說邊喝,你看可好?」看他神態,倒像煮酒論詩,頗有雅興,全不懂詩中責他之意。老秀才心下歎道:「偌大一條漢子,直如此渾渾噩噩,可見其做事無根無基了。」
這時,他見陳吒風送過酒來,卻故意離座說道:「老叔不敢領酒,就此告辭了!」說罷要走。
陳吒風一下蒙了,伸手抓住老秀才,發急道:「老叔這是怎麼的?詩也不解,酒也不喝,莫非吒風不堪同席嗎?」
秀才這才慢吞吞地說:「不是老叔拿架子,這詩我倒解得,只怕你不願意聽。」
陳吒風漲紅了臉忙說:「老叔說哪裡話?今天請你老來,就是專意領教的。你儘管直說。」心裡不免疑惑,一首什麼屌詩,弄得這麼神神乎乎。
老秀才看他入了套,才重新坐下,板著臉說道:「既這麼說,我就解給你聽,好在這兒只有咱爺兒倆,沒有外人見笑。」
陳吒風連說:「對對!」一手端起酒杯,吱的一聲先喝乾了,又抬手示意老秀才:「你老也端起來,邊喝邊說。」
老秀才看他喝酒也全沒個講究,自知無法見怪,於是也端起杯子呷了半口,慢慢放下,一隻手拭拭嘴角,順著鬍鬚捋下來。只這轉眼工夫,陳吒風三杯酒已下了肚。
老秀才清清嗓子,這才說道:「其實說起來,這首詩並不深奧,只是有個出典,把這個典故講清了,這首詩也就明白了。」
陳吒風正在夾菜,一聽此話,停住手說:「噢?還有個故事,那就講一講!」別看陳吒風粗猛,倒是很喜歡聽故事,當年請朱偈赴宴時,就差點讓朱偈的故事迷住。
老秀才見他有興致,於是開言道:「三國時候,吳國有個名將叫周魴,他有個兒子叫周處……」
「就是這詩中說的那個周處?」陳吒風插了一嘴。
「不錯,就是這個周處。周處少年時,父親病死,只剩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周處力大無比,從小學得一身好本領,加上性情豪莽,常幹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但因為他父親周魴早亡,缺少家教,不甚明白事理,只知由著性子來,不管好人壞人,只要一言不合,就火冒三丈,動起武來,把人打得頭破血流。長此以往,人人懼怕,誰都不願和他來往。當地百姓把他和南山的白額虎、長橋下的獨角蛟一樣看待,稱為地方上的『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