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林楠子 (5)
    這時,閻五縮在地上歎了一口氣,發話說:「師父,你不聽弟子言,吃虧在眼前。我看剛才那人是朱偈形象,日後你須要防他暗算!弟子不肖,就此告辭了。」說罷,磕一個頭,轉身也不見了。

    陳吒風一時怔在那裡,不知所措。他回味閻五一番衷情,又恨朱偈黑鏢傷人,一把無名火在胸中燃燒,牙巴骨咬得崩崩響。

    陳吒風哪裡知道,若不是朱偈,今天他一命早休了。

    原來,今天傍晚朱偈讓人把信前頭送往陳家村,自己和周慶山也隨後去了。越過黃河灘,天已大黑。朱偈讓周慶山在村外等候,自己翻牆進村,直到陳吒風廳前,隱身門外,把裡面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他心想,今日之計果然是閻五所出,這小子實在歹毒!後聽陳吒風大罵閻五,又將他踢出門外,正說抽身要走,卻見閻五朝屋裡翻手一揚。他知這小子是狗急跳牆,出手必有毒鏢,想阻已來不及,便疾喝一聲:「看鏢!」那意思是提醒陳吒風。陳吒風從明處往暗處看,自然看不清楚,聽這一聲喝,才迅忙閃過,卻當使鏢的是朱偈,正好被閻五這小子嫁禍於人,鑽了空子。

    卻說閻五出了陳家村,心中像塞了一團亂麻,且喜且憂。喜的是這一鏢雖未打著陳吒風,卻給朱陳兩家種下仇恨;憂的是眼下兩家俱已得罪,在這一帶黃河灘無法再混下去。他想起多年在此逍遙,不料今日被擠得無處安身,不由好惱。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暫且離開這塊是非地,且看他兩家相鬥,再圖良策。他又想到剛才那黑影必是朱偈無疑,莫要被他暗算了。正在害怕,突然被什麼一絆,一頭栽倒地上。閻五情知不好,翻身而起,左膀早挨了一刀!他疼叫一聲,往前就躥。閻五的功夫本來全在腿上,加上是負痛而逃,眨眼沒了蹤影。

    背後這人並非朱偈,而是慶山。

    原來,朱偈出了陳家村後,把所見所聞俱告周慶山。兩人決意今晚除掉閻五這一害,便分開了,在兩條必由之路上隱伏下來,悄悄等候。閻五恰好走到慶山面前,慶山暗中一伸腿把他絆倒,抽刀就砍,雖中了左膀,卻讓他逃脫了。慶山正要追趕,朱偈已聞聲來到,忙攔住說:「天黑鬚防他暗器傷人,再說閻五腿快,追也無用。咱且回去,以後再找他算賬!」周慶山沒能殺死閻五,十分懊悔,便隨著朱偈,怏怏回了朱家村。

    再說陳家村,當天晚上有一人被毒藥鏢打中,不到天明就死去了。陳吒風手拿那支毒鏢,看著徒弟屍首,一腔怒火全轉向朱偈,發誓要為徒弟報仇。

    後來,朱偈聞聽此信,忙又修書一封,解說那毒鏢實是閻五所打,陳吒風哪裡肯信。此後多年,他一直尋機報復。朱偈一面自留小心,提防陳吒風的尋釁,一面多次去信解釋,一忍再忍,即使狹路相逢,也是繞道而走。日子長了,陳家村的人見朱偈寬宏大量,很是佩服。就連陳吒風手下徒弟們,也多不信那支毒鏢是朱偈所打。眾人都這麼說,陳吒風也漸漸半信半疑起來,殺朱偈以報仇的決心減了許多,但要和他比高下的勁頭並未稍減,每想起當年酒宴上那一掌之失,瞼上就火辣辣的。往後數年,他又看黃河故道兩岸願意隨他學藝的越來越少,各村各寨習槍弄棒的,多是朱偈門下,心中又生嫉恨。轉眼十八年過去了,陳吒風看看身邊只剩下一班老徒弟,眼看後繼無人,又想自己年歲漸大,武門凋零,不免傷感,自思自歎:我這一把鋼刀硬是讓朱偈給磨鈍了!

    這年秋末的一天,他趁朱偈的兒子大寶在黃河灘裡狩獵晚歸,派人埋伏深葦茅草中,用繩索把大寶絆倒,擒到陳家村去了,其意仍在逼使朱偈出頭。他先是傳來口信,後又修書一封,這便是前面提到憨娃讓他姐姐看到的那封書信。

    五

    話歸前言。幾天來,朱偈一直為此事決斷不下。他不曾想到陳吒風心胸如此狹窄,事隔多年,仍然懷恨在心,因此心中甚惱!心想,此人視忍為弱,恁般不明事理!

    朱偈本想出戰陳吒風,又恐二虎相鬥,必有一傷,枉費了多年心血。可是不出頭,眼看兒子大寶性命難存。這正是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其實,更讓他焦心的是日前天下大勢。自從蟄居黃河故道,朱偈看這裡占三省之僻,居中原之要,有帝業之脈,已得地利。因此多年來,苦心孤詣,慘淡經營,意在求人和,待天時。目下在這黃河故道兩岸,徒子徒孫不下萬人,經他親傳的徒弟就有七百人之多,其間不乏賢才。周慶山、憨娃不僅已成人立家,而且武藝精熟,深得其妙。正可謂文韜武略,群英薈萃,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近幾年,朱偈看山東、直隸等地,義和團風起雲湧,滅洋人、殺贓官,四海之內民心鼎沸,恰似山雨欲來風滿樓。

    朱偈靜觀天下,審時度勢,以為瓜熟蒂落,東山再起此其時也!正想加緊準備,趁機打出義旗,不料想八國聯軍犯中華,義和團拒敵遭到慘敗,形勢急轉直下。

    朱偈乍聞傳言,急得寢食俱廢。為了探得確信,他派周慶山親往京津,自己一顆心也隨去了。

    慶山一去月餘不見回轉。那一天,朱偈心中煩悶,獨自一人到黃河古堤上轉了一圈。他剛回村便聽說,先前有個遠路人來朱家村找他。那人自稱受人之托,讓轉告一個消息:黃河故道下游一個古鎮上,有個外國武術團在那裡立擂,中國人連日不克,已經死傷多人,請他速去。村上人說,來人匆忙,說罷就走了。

    朱偈聽罷,心中一沉,自思道:怪不得近日傳說有個外國武術團立擂,如此看來,是果有其事了!只是什麼人給我捎來這口信呢?又悔剛才不該出去,若在家也好向那人盤問清楚。

    朱偈本是武林中人,自聽得這個信,真有點按捺不住了。有心去看個究竟,又恐慶山近日返回,誤了軍機,正在焦慮,偏巧兒子又讓陳吒風捉去,這真是火上澆油,百樣事都趕到一起了。

    今日陰雨,大寶被擒已經是第四天。朱偈正在三間草堂憂心煩難,猛聽外面腳步聲響,憑聲音,他知道內弟來了。剛抬頭,憨娃已鐵青著臉進了門,面色凶凶的,帶進來一股陰風。他送上陳吒風那封書信,交臂而立,一言不發,眼卻一直盯著姐夫。那神色分明在說,人家刀壓著大寶的脖子,看你還能忍讓幾時?

    朱偈看完書信,雙眉緊鎖,若有所思,默默地向門外望去。雨,已漸漸停了下來,幾隻麻雀從屋簷下喧鬧著衝出院子,天空露出幾片瓦藍。

    憨娃等得焦躁,騰地躥出門外,回首向姐夫吼道:「事情明擺著,陳吒風那老小子是黃狗坐轎,不識抬舉,只顧忍讓管什麼用?我看,你別作難了!外甥兒遭難,我當舅的不能見死不救。今夜我摸進去,救不出大寶,就火燒陳家村!」說完,氣沖沖要走。

    朱偈大喊一聲:「回來!」憨娃叉著腿站住了,只聽朱偈又說:「今晚你不要胡來,明天我出面就是!」憨娃這才別著臉回到屋裡。

    你道朱偈為何決定出戰陳吒風?原來,信中「若果敗北,甘願降心相從」這句話,使他下了決心。他思之再三,如果再像從前那樣不戰不和,實非上策。陳吒風人急性莽,一旦殺了大寶,就結了血怨,雙方再難和好。與其這樣,不如按約交手,如果勝了,也讓他服了這口氣。朱偈又想,據數年觀察,陳吒風雖知我蓄謀起反,卻並未向清廷告發邀功,足見其為人剛直。這次如能拉他過來,最近起事,正好如虎添翼,不能再猶豫了。

    當下,朱偈和憨娃又商量了一些事情,通知手下人做好準備,以防不測。然後,朱偈又修書一封,應戰之外,又明之以理。憨娃接過回信,忙著安排去了。

    這件事定下以後,朱偈心中稍微平靜,不免又掛念起大徒弟周慶山來。心中暗想,慶山不知會帶來什麼消息。繼而又歎,自捻軍失敗已有三十二年,天下竟無一日太平。自己早年憑一腔熱血,到處亂撞,沒有結果。落腳朱家村以後,一者力量不足,二者時機不到,拖到今日,大仇未報。但血仇刻骨鉻心,何曾一日忘懷!

    平日裡,朱偈除了讀些兵法史籍,也讀些古人詩句,以解憂悶,以抒胸懷。其中最愛的是陸游詩句。陸詩多憂國憂民,壯懷激烈,頗合口味。此刻,他回顧往事,搖首自歎,不覺吟出陸翁一首《書憤》來:「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吟未完,已是老淚橫溢。

    六

    黎明時分,黃河故道兩岸的村莊,不時傳來一兩聲犬吠。那聲音沉落之後,河灘裡但聞枯草沙沙,秋蟲唧唧,愈顯得憂悒蕭瑟難耐。

    忽然,從下遊方向送來一陣隱約的馬蹄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在這萬籟俱寂的凌晨,顯得分外清晰而急促。

    漸漸可以看得到了,晨色朦朧中,只見一匹白色駿馬,沿著堤腳下的小路急馳而來。馬上的人雙腳踹鐙,打馬如飛,一直衝向北岸的朱家村。

    這正是朱偈的大徒弟周慶山。一個月前,他奉師父之命前去京津,此時,正帶著十萬火急的消息,趕回家來。

    周慶山到了朱家村南門外,叫開寨門,逕往裡闖,一直到蓮花池師父住處,才翻身下馬。

    這時朱偈早已起床,正在院子裡舞劍,聽得馬蹄聲緊,心中一動,忙迎出去,正見周慶山在樹下拴馬。

    出去一個多月,慶山更顯消瘦,兩眼塌陷,滿面塵土。朱偈心中一熱,愛憐地急叫道:「慶山!」

    慶山猛回頭,見師父迎出院子,突然眼圈兒一紅,上前跪倒,大放悲聲:「師父,大事不好!咱武門——丟了人啦!」

    「此話怎講?」朱偈心中猛地一縮,急忙追問,「你肩著重任,莫非在外邊給我闖了禍?」

    「不是!」周慶山抬起淚眼,痛苦萬狀,「師父,徒兒向來謹慎,怎敢胡闖,不是咱朱家武門丟人,是……是咱中國的武門丟人啦!」

    朱偈聽了又是一驚,猛然聯想到前幾天所傳外國人立擂和那外地人來朱家村報信一事,斷定其中必有意外,遂一把扯起慶山,說道:「快起來,回家細說。」

    兩人入院進了草堂,朱偈又向外喊了一聲:「給慶山打點早飯!」慶山洗過臉,又一口氣喝乾一杯冷開水,師徒二人這才隔案而坐。朱偈說道:「慶山,別慌。你慢慢說給我聽。」周慶山靜靜神,這才詳細述說了一個多月來的見聞。

    周慶山北上時,正是八月中旬,他一路曉行夜宿,趕到京津一帶已是八月底。這時候,八國聯軍繼攻陷天津之後,攻下北京又有一月多了。西太后、光緒帝逃往太原,義和團也已兵敗潰散。

    歷朝古都一旦陷落,無數國寶盡遭焚掠,城內居民殺戮無數。當時,周慶山把馬匹寄在京外一鄉村野店,獨自混入城內,洋人殺戮仍未停止。他目睹慘景,悲憤填膺,真想殺幾個洋鬼子解解恨,又恐露了形跡。探清情況後,便趕快往回返。

    這一天,周慶山過了濟南,放馬南行。過午時分,走得渴了,便在路旁一家茶館前停下,進去喝水。

    這茶館生意十分興隆,門前這條路北接濟南,南通中原。南來北往,三教九流的人經過此地,都愛在這茶館裡歇腳聊天。因此,這小小茶館也容著天南海北的事情。

    周慶山進去時,七八張茶桌旁大都坐滿了人,大夥一邊喝茶,一邊正聽一位珠寶商人在那裡說談一件外國人立擂的事。周慶山揀一張空桌坐下,茶東送上一壺水來。慶山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聽那珠寶商人繪聲繪色地說。

    慶山聽了好一陣,終於聽出個頭緒來。原來八國聯軍進中國後,有一個外國民間武術團隨後而來。這個武術團號稱「萬國會」,集英、法、德、俄、日等數國武術之精華,前來中國立擂。打頭的是個英國拳師,名叫格林,據說格林的父親老格林三十多年前來過中國,在蘇南被一個和尚打敗。小格林這次來中國,便是專找那和尚報仇的。

    周慶山聞聽此言,心中大驚。他驀然想起,師父曾講過當年他和淨空師爺在蘇州痛打英國拳師的事,那個英國拳師好像就叫格林,莫非正是那個格林的兒子前來中國報仇嗎?

    慶山正在猜想,就聽有人問:「這擂台立在哪裡?」

    珠寶商人呷一口茶回說道:「就在黃河故道下游,一個名叫古榆鎮的地方。」

    「當年的那位和尚出來打擂沒有?」

    珠寶商人搖搖頭說:「我從那裡來時,還不曾聽說那和尚露面。」

    茶客中有人歎了一聲,說:「事隔多年,那和尚還不知在不在人世呢。」

    「哎——這個不妨。」珠寶商人賣著關子,一板一眼地說,「和尚即便死了,還有他的徒子徒孫在。再不然,中國武林深廣,萬國會來中國立擂,就是欺負中國人,有本事的去打就是了!」

    「這話有理。」

    「什麼立擂?趁火打劫!」

    「咱中國就是好欺的嗎?」

    眾人正在憤憤地議論,只見那珠寶商人瞪大眼嚇唬說:「說實在的,這擂台也不好打。你想那格林為父報仇,必有真功,又邀集了歐亞幾國拳師,都是高手,正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擂台已立了十多天,至今還沒有打下來呢!」

    「呀——」眾人驚訝一聲,頓覺矮了半截,好像也沒有話說了。

    周慶山一股火直往外躥,再也坐不住了。他忙算了茶錢,飲了馬,又向那珠寶商人問清去古榆鎮的路徑,便翻身上馬,一直去了。茶客們只是奇怪他行色匆忙,哪裡知道,這正是那淨空和尚的嫡派徒孫呢!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