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清朝同治六年正月的一天,揚州城下兵山血海,殺聲震天。賴文光統領的東路捻軍殘部,剛從山東突圍南下,又在揚州城被清兵團團圍住。連日來,捻軍雖然數次組織反擊,終因缺少夾擊力量,一直沒能打破包圍。揚州孤城,岌岌可危!黃昏時分,雙方鏖戰未曾稍停。捻軍將士背城死戰,且頻頻出擊,故意造成混戰局面,四門外攪成了漩渦。捻軍似乎別有意圖。
就在這時,城北門嘩啦一聲,突然洞開。隨著一陣戰馬嘶鳴,從城內旋風一般衝出兩人兩馬。馬上兩人雙槍並舉,銳不可當,在亂馬軍中殺開一條血路,踏破清兵營盤,一直向北方縱馬而去。等清兵明白過來,他們已消失在冥冥暮色中了。
在這突圍出來的兩人中,年紀大些的是一位名叫淨空的和尚,那位少年是他的徒弟林楠子。師徒兩人同入捻軍已有數年,這次是奉賴文光之命,到北方尋找西路捻軍,向西捻首領張宗禹火急求援。
淨空和尚原是少林寺出身,自幼學藝,在當時,是國內數得著的武林高手。後來,他在泰山半腰一座寺廟裡落了腳,並收留了孤兒林楠子。
林楠子家住泰山腳下的一座小村,因為天災人禍,七歲時父母雙亡。鄰人把他送到廟裡後,淨空和尚看他聰明伶俐,十分喜愛。兩人名為師徒,實則情同父子。平日裡,淨空和尚悉心向他傳授武藝,林楠子十一二歲時,已經頗見功力。
大凡武林中人,多愛管些閒事。那淨空和尚雖是出家之人,卻常做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久而久之,當地官府豪門便視之如眼中釘,每每以勢相逼。淨空一怒之下,便帶著林楠子棄廟出走,雲遊天下。後來,在皖北遇到太平軍,很為他們「殺盡不平方太平」的義舉所感動,便投到陳玉成部將賴文光手下,當了太平軍。
投入太平軍後,淨空師徒很受器重。淨空除了在軍中教些武藝,還不時受賴文光重托,到一些敵軍駐防要地打探軍情。林楠子或近或遠,常和師父同行,是個很得力的助手。
有一次,他師徒二人奉命到蘇南探聽軍情,經過蘇州時,便扮成一老一少兩個樵夫,混進城去。
當時,蘇州城已被英國軍官戈登統率的常勝軍攻陷。常勝軍裡多是些流氓、無賴,裡面有許多外國軍官。他們破城後,姦淫搶掠,無惡不作。淨空和尚強壓火氣,帶著林楠子在城內轉了一天。傍晚要出城時,忽見城門裡一群人鬧鬧嚷嚷。師徒二人忍不住圍了上去,只見一個外國軍官帶幾個士兵,正在調戲一位青年女子。一個老者正在苦苦哀求,旁邊還放了幾桿槍棒之類。
淨空一打聽,才知道這是父女兩人,是在江湖上使槍弄棒混碗飯吃的。那外國軍官是常勝軍統領戈登的貼身保鏢,也是英國人,名叫格林。破城幾天來,這傢伙常帶人在大街上作惡,專揀漂亮的青年女子調戲或者搶走。蘇州人民都恨透了他。但又風傳此人武術極好,在英國就很有名氣,而且有常勝軍保護,因此,誰也不敢惹他。
這天下午,格林又帶人出來轉游,看到這位打拳賣藝的青年女子很有姿色,頓生淫心,便上前調戲。父女倆見勢不好,趕忙收攤子,想離城出走,不料,剛到城門邊又被格林帶人追上了。父女倆只好拔拳自衛。但他們尋常使槍弄棒,只是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並沒有多少真本領,尤其遇上有點真功夫的人,更不管用。格林根本不把他父女放在眼裡,一交手就把那位老者打倒了,只抓住青年女子盡情調弄。
淨空和尚打聽清楚了,立時大怒,憋了一天的火全頂上了腦門!只見他一把扯掉頭上的帽子,一個箭步跨進圈內,伸手扳住格林的肩膀,一使勁把他扭了個對臉,厲聲喝道:「野獸!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怎的?!」
格林正在得意忘形,突然感到肩膀像被鐵鉗扭住似的。再一抬頭,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和尚,正火爆爆地看著自己。他心裡不由打了個楚:此人不善!繼而又想,中國的和尚向來不可小視,莫非今天遇上了武林高手?也好,自來中國,還沒遇上敵手,今天也顯顯我的能耐!
格林想罷,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傲然說道:「你——要怎樣?」
「我要管教管教你!」淨空和尚大吼一聲,猛起一腳,踢在格林腿上!格林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覺腿骨已斷,一股劇痛鑽上心來,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這淨空和尚武藝精熟,尤以腿功見長。早在少林寺出家時,曾一連踢斷十八根石柱子,被稱為「金剛腿」。今天,格林自恃武術精好,其實只是通曉手、眼、身、法、步,這叫武術上的「外五行」。這和中國的傳統武術比起來,才只是皮毛。在中國的武術中,「外五行」算入門,真功夫全在「內五行」上。這「內五行」就是肝、膽、脾、肺、腎,由氣功融會貫通,隨心所欲,有難言之妙,不測之力。功夫練成時,手能開石,腳能斷鐵。格林的骨頭哪經得住淨空和尚這一傢伙呢!
格林手下人一見和尚厲害,拔腿就跑。看的人也一下炸了群。
林楠子看師父打得痛快,由不得上來一股淘氣勁,伸手一扁擔,又敲斷了格林另一條腿。格林一聲慘叫,在地上打了個滾,昔日威風全沒有了。楠子正要再打,淨空一把攔住說道:「英雄不打倒地漢,給他留條命吧。」
這一陣,那父女倆早驚得呆了,還在一旁發愣,不知亂子會闖多大。淨空一揮手叫道:「還不快出城逃走?這裡一切有我!」
父女二人來不及道謝,收拾棍棒趕緊闖出城去。淨空看他們出了城,才手指正在地上呻吟的格林說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和尚名叫淨空,這個是我徒弟林楠子,全是中原人。有本事你找俺師徒算賬,不許你禍害蘇州的百姓!」說罷揚長而去。
格林躺在地上,把淨空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自來中國,哪吃過這個虧!無奈力不從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師徒闖出城去,不由暴叫一聲:「淨空——林楠子!」一下子氣得昏死過去。
後來,淨空師徒從蘇南回到軍中,向賴文光談及蘇州痛打格林一事,賴文光連說打得痛快,還說林楠子一扁擔打得乖巧,真是小孩子氣!說罷,和淨空和尚一起大笑起來。
自此,賴文光更加喜歡林楠子,後經淨空撮合,他又收林楠子做了義子,其間更多了一層情分。
之後不久,太平軍失敗,賴文光又被推為捻軍首領。淨空師徒也緊緊相隨,立下許多軍功。
同治三年秋,賴文光為避免孤軍作戰,把捻軍分為東西兩路,成為犄角之勢,自統東路,攻入山東。翌年夏末,不幸在山東登萊一帶被圍。李鴻章催動數倍於捻軍的兵力,在英法戰艦的直接幫助下,對捻軍發動了一場圍殺戰。東捻苦戰得脫,主力損失過半。賴文光率領殘部南入江蘇,不想又在揚州被圍,數萬東捻將士眼看身處絕境,只好固守待援。
目下,淨空和尚和徒弟林楠子奉命於危難之際,深感重托千鈞,不敢稍有鬆懈。但兩人苦於不知西捻確切行蹤,只好一路打聽,星夜馳奔。沿途之上,但見黃茅白骨,赤地千里。昔日的肥田沃土,而今一望平蕪;連阡累陌,荊榛塞路。有時馳行晝夜,不見人煙,偶遇三五難民,也是露處僵餓,旦夕待斃。此情此景,令人目不忍睹。
淨空和尚心如墜鉛,一路默然。林楠子畢竟年少,常常忍不住感情外露,有時見婦孺老人掙扎在路旁,不由想起父母兄弟餓死的慘景,竟至涕淚雙流,心中暗發誓言:終有一天要殺盡官兵,逐出洋人,救民於水火,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可是不料想,兩人輾轉月餘尋至直隸,見到西捻首領張宗禹時,卻見中軍大帳裡供著賴文光的靈位!原來,他師徒二人突圍不久,揚州就被打破,東捻餘部血戰一場後,已全軍敗沒,賴文光被俘遇害。張宗禹派的暗探得信後,已在數日前報來噩耗。二人聞訊大慟。林楠子跪倒靈前,放聲大哭!周圍捻軍將士無不垂淚。當下,林楠子在亡靈之前行過義子大禮,又拭淚明志:決以畢生之力,完成義父未竟之業,如有違背,天地不容!
那天晚上,捻軍營內靜若無人,將士們都已安息,外面偶爾傳來一兩下軍中報更的梆子聲,使這早春之夜平添了幾分寂寥。
在中軍大帳側旁的一座小帳裡,師徒二人守一盞孤燈,默默無言,各自想著心事。林楠子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一陣夜風襲來,燭光飄搖,寒氣襲人。淨空和尚憐愛地脫下一件灰服,給他披上,久久凝視著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兒,像有滿腹心事,卻又不知如何啟口。
這時淨空和尚已暗自打定主意,要從此離開捻軍。六七年來,他們師徒隨義軍東殺西戰,淨空親眼看到,無數將士其心莫不赤誠,其戰莫不英勇,令人沮喪的卻是年復一年,戰局維艱。如今東捻敗沒,西捻更成孤軍,義軍最終失敗已成定局,只是時間問題了。這一點他已看透。眼見殺盡不平遙遙無期,天下太平徒成夢境,當初從軍的一腔宏願盡付東流,淨空和尚傷透了心。早在路上,他就已萌動此念,眼下義軍殘局更促使他決意再脫紅塵,永不涉人間是非。
可是,徒兒楠子怎麼安置呢?如果硬要他同走,他也許會同意。但一來卻讓他違背了在義父賴文光靈前發的誓言,二來他也還太年輕,如讓他隨自己隱遁世外,也許就讓他空負了一生,埋沒了一個人才。這孩子從小志大才高,幾年來又經過軍中真殺實砍的磨煉,不僅武藝漸近爐火純青,而且心胸大開,眼下正是少年有為之時,人各有志,豈可相強?唉——罷了,罷了。
淨空和尚想到此,叫了一聲:「楠子!」只這一聲,充溢著難割難捨之情,連聲調都變了。
林楠子正在低頭沉思,猛聽師父叫,忙抬頭一看,師父眼裡正閃著淚花,不禁詫然,忙問道:「師父,你這是怎麼啦?」
「孩子,」淨空和尚緩聲說道,「我有一言相告,你可不要難過。」
楠子更覺不解,急忙追問:「師父,到底什麼事,你只管說呀!」
淨空和尚這才看著楠子說道:「孩子,我看捻軍大勢已去,非是師父害怕禍及殺身,實在是初願成夢,想從此退出捻軍,隱居山林,不見為淨。」
林楠子聞聽此言,大吃一驚,忙說道:「師父,大仇未報,你怎麼……」
楠子一語未了,淨空把手一擺,正色道:「我心如冷灰,退意已決,不必再說了!」
楠子深知師父脾氣,不敢再勸,卻一把抓住師父的手,失聲哭道:「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呢?」
淨空抽出一隻手,撫摸著楠子的頭,緩聲勸慰道:「孩子,你不必難過。古人說,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師父已近知命之年,再無雄心達到那個境界了。你還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可繼續留在捻軍,為天下百姓殺惡伐暴。日後一旦局勢有變,你可自留小心。」
楠子聽了師父這番話,忍不住把頭埋在師父胸前,哽咽道:「師父,你把我撫養成人,如再生父母。我多年隨你身邊,怎麼離得開你呀!」
淨空和尚見楠子悲切,勾動十一年師徒之情誼,也不覺潸然淚下,只好揮淚勸道:「孩子,師父再好,終不能跟你一生一世。你已長大成人,外面天寬地闊,可以獨自去闖了。只是要牢記,為人立世,切莫良莠不分。逢前者要虛懷若谷,有容人之量,遇後者須疾惡如仇,勢不兩立!世事紛繁,多有不平,不問則已,問則明察窮究,義無反顧。不然,有失咱武林的規矩。你記住了?」
楠子抬起頭,抹了一把淚說:「師父,你的話我終生受用,徒兒全記住了。」
淨空和尚這才站起身,微露笑顏,點頭說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楠子也立起來,忽然又說:「師父,萬一日後我遇到難處,到哪裡找你討教呢?」
淨空和尚淡淡一笑回答道:「莫怨師父寡情,遇到事情你好自為之,別去找我,找也找不到。咱師徒就此一別,天各一方,自己珍重吧。」說著從身上抽出一把七星短劍,遞給楠子說:「你我師徒一場,我無以相送。這把短劍是春秋古器,先師傳給我的。我一生只收你一個徒弟,你拿去防身吧,也作個紀念。」
楠子趕忙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不覺眼圈又紅了。
這時,淨空和尚反身把帳門掩好,又從自己護身的拳腳中,揀幾手密傳楠子。這幾乎多是死地後生的絕招,只有身陷絕境時才好用的。楠子深感師父厚意,心中更添幾分離別的痛苦。
這時捻軍營內已梆打四更,淨空和尚不敢久停,便收拾一個小包袱斜背肩上,提一把刀出了帳門,趁著夜色悄然而去,楠子急忙送出門外,哪裡還有蹤影!
自此,林楠子便留在張宗禹手下,隨西捻軍轉戰於直、魯、豫等地。林楠子這時年方十八歲,正是少年英雄之時,加上報仇心切,每戰總是衝鋒陷陣,很快成為軍中威震敵膽的驍將。
八月間,西捻軍攻入山東,在黃河、運河、徒駭河之間,被清兵和英法軍圍困。雙方幾十萬兵馬激戰數日,捻軍雖拚死血戰,終因勢孤力單,漸漸不支。最後一天,捻軍終於被清兵衝散,分割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