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5)
    我點點頭,她又輕盈地出去了。在她進屋時,我仔細端詳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動得心裡怦怦跳。我們縣中學當年的兩千多名學生,文化革命後幾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鄉深入生活,都會碰上幾個老同學,但在這裡碰上鹿榮,還是太意外了!

    那場球賽剛結束,同學們就把我們全抬起來了,游了大半個校園。我們幾個隊員都激動得哭了。不大會兒,我們在學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來。鹿榮累得快走不動了,一瘸一拐走在後頭。進了浴室後,她昏昏沉沉開錯了噴頭,冷水一下子澆了全身。當時,她還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澆,驚得尖叫一聲,就昏倒地上了。

    後來,鹿榮腰部癱瘓了。先在縣醫院治療,效果不大,又轉到二百里外的專區醫院。高老師裡外張羅,由學校出錢為她看病。我們幾個姑娘去看過兩次,她仍不能動彈,不僅腰部壞了,而且得了嚴重的婦科病。我們在她床前哭,她卻笑著安慰我們:「別哭啦,小妹妹們!我肯定會好的。」

    當時,她主要擔心不能參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開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養病了。而我們因為醉心於「文化革命」,此後又是串聯,又是打派仗,接著知青下放,再沒機會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後來的情況。只隱約聽說,她後來成了癱子。前幾年,省裡下放來的那一百零四個右派全都平反了,鹿榮隨母親又回省城去了。她怎麼還在這片密林裡,過著隱居樣的生活呢?她母親呢?她的身體什麼時候恢復的?她什麼時候出的嫁,男人什麼時候死的?現在,為什麼又對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感興趣……

    這一切都像謎一樣,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和關切。我想立刻和她相認,互相傾吐一下別後十七年的經歷。但我又擔心把她置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這會兒,她正情意綿綿,陶醉在對異性的嚮往中。她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又是慇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飯,又是張羅洗澡水,她正通過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現出她的柔情。她也許以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這個英俊的「小伙子」變成她的俘虜呢。她正在做著一個美好的夢!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會不會羞得無地自容呢?啊,會的,肯定會的。我實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為什麼,我竟一點兒沒覺得她的癡想有什麼邪惡之處。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少女時代的關係太密切了吧,她曾經給我留下過那麼美好的記憶;也許,分別十七年來她的謎一樣的遭遇,使我有一種預感,她生活中肯定有過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誰知道呢?反正我同情她,儘管我還沒有理解她。

    我剛吃完飯,她又進來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燒好水了。」

    的確,我該洗個澡了。在林間穿行七天七夜,渾身髒透了。我感激地注視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裡有點兒慌慌的。現在輪到我心虛了。我真怕她在這時認出我來。可是,又能瞞多久呢?

    小木屋東山頭,有半間廚屋,也是用圓木紮起來的,周圍是籬笆泥牆。廚屋裡亮著一盞油燈,由於水霧蒸騰,顯得朦朧不清。靠鍋台的地上放一隻大木盆,裡頭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試了試,熱乎乎的,正好用。我伸頭往外看看,急忙關上門,把衣服都脫下來,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跳進木盆的。真舒服呀!盆裡放好了一條毛巾,浸泡得軟軟的,我拿起來盡情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塵一層層掉下來,我週身像脫了一副枷,頓時感到輕鬆了。

    我躺在大木盆裡,又浸泡了一會兒,舒服是舒服極了,可是不能老洗。我站起身,擦乾淨水,伸手拿過衣服,太髒了。剛洗過澡,真不想再把髒衣服穿在身上,可我又沒帶替換衣服,怎麼辦呢?我猶豫了一下,朝外喊起來:「喂——!」我不想喊她大嫂了,我想喊「鹿榮姐」,又覺得這樣太突然,就「喂」了一聲,「你有乾淨衣服讓我換換嗎?」

    「有——啊,我給你拿來了。」她就站在院子裡,似乎早在等待我的呼喚了。幾聲膽怯的腳步響,停住了。我的心也像被她踩住,不動了。「篤篤。」她在輕輕敲門。「進來吧!」

    門被慢慢推開,她抱著幾件衣服,悄悄進來了,面孔通紅,神色慌亂,一副窘迫的樣子。我赤裸裸地站在水盆裡,女性的一切特點都暴露無遺。她抬起頭,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猝然驚慌地「哦」了一聲,又看了我一眼,胡亂把衣服往我懷裡一塞,轉身逃走了。

    我接過衣服,心怦怦跳,一時愣住了。我確信,剛才即使是一個真正的小伙子這樣赤身裸體地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會這般驚慌失措!在她回首一瞥的剎那間,我從她的眼神裡,不僅看到了驚慌和羞愧,而且看到了一絲兒哀怨和深深的失望!

    我心裡亂糟糟的,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辦?事情明擺著,我不能再隱瞞下去了,我必須承認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應該立刻和她相認。我已經殘酷地欺騙了她,不能再欺騙下去了。我匆匆穿好衣服,是一身中年男人的肥大褲褂,穿在身上真是不倫不類,可我顧不上挑剔了。

    小黑狗臥在一垛柴草上,在黑暗中看見我,親暱地「嘰嘰」了幾聲,又重新躺好了。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隱入雲層,到處一片漆黑,我彷彿置身在一片原始大森林裡。我站在小木屋門口,深深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一些。我大步跨進門檻,不小心碰了一下厚重的門板,發出「光」一聲響。

    她正站在裡間,背對我翻騰一個木箱,燈光照出她頎長的身體,頭髮有些兒散亂。聽到門響,她沒有扭頭,依舊翻檢著什麼。我猜得到,她已經沒有勇氣看我了,她正處在痛苦和羞愧的深淵裡。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動,她哭了嗎?

    我惶恐地站在當門,張了幾張嘴,終於輕輕喊了一聲:「鹿榮——鹿榮姐!是我呀……」

    她渾身一顫,緩緩回過身來,緊緊咬住右邊的嘴角,直愣愣地盯住我,茫然了。

    我衝上去一步,張開雙手,急切而衝動地喊道:「鹿榮姐!你——真的認不出我啦?」

    她愕然把眼睛睜大了,也往前湊了一步,又是一步,歪起頭仔細打量我。我看到,她兩眼閃著淚花,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猛地,她抬手擦擦淚,把身子撲向我:「你……你是『假小子』?」

    「假小子」是我在學校時的外號,就是說,她終於認出我來了!我跨過一步,雙手抱住她:「鹿榮姐,是我是我,我是『假小子』呀!」

    她一下撲到我身上,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剛伏下頭,又立刻抬起來,用一隻拳頭在我肩上亂捶:「『假小子』、『假小子』!你這個死丫頭,真會坑人!」說完,又立刻害羞地把頭伏到我肩上,一下接一下搖晃起來。我簡直要被她搖散了!我也緊緊抱住她,心裡激動得厲害。過去在學校時,她素來像個大姐姐一樣照顧著我,感情密切得像親姐妹,事隔十七年,在這樣一個地方重逢,真是太讓人高興啦!

    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兒,我們終於都平靜下來,兩人牽著手坐到裡間的床沿上。她偏起頭,又仔細看了我一陣:「你不是當了作家嗎?跑這裡幹啥來啦?」

    我笑了笑,她倒知道我的情況。於是我又簡單地說了一些,並向她介紹了這次深入黃河故道來的目的、經歷,好叫了一陣子苦。她佩服得要命,抓住我的手誇讚:「你真行!幹什麼還是那股傻勁。我還真以為……你是個打獵的呢!格格……」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但已經沒有忸怩之態了。我也笑了。笑得非常開心。我們之間很快像當年那樣無拘無束了。

    「哎——你出來到處跑,孩子由誰照看呢?」她很認真地問我。

    我笑起來:「我還沒結婚呢!哪來的孩子?」

    「怎麼?」她一下子把眼瞪得溜圓,「你也……沒有對象?」

    「嘻嘻,有,怎麼沒有?我們都談了十年啦!」

    「啊喲——!談了十年?比抗日戰爭還長啦!——咋不結婚?你想把他扔了?」

    「哪能呢?我挺喜歡他,憨不拉嘰的!」

    「不用說,他也很……愛你嘍?」

    「愛!愛得發瘋,傻傢伙。」

    「……」

    「我這趟來,他就不同意,又是怕我出事,又是怕我受罪,婆婆媽媽的……那天我臨來時,他一直搭車送我到黃河故道,眼看著我鑽進密林,還戀戀不捨地站在一片野地裡,好像在後悔把一條魚兒放歸了大海。我避在一棵大樹後頭偷看了好一陣,他還在那兒站著,呆呆傻傻的,真是個情種!我又好氣又好笑,弓腰又鑽出林子,他以為我後悔了,高興得手舞足蹈,奔上來迎接我。我舉起槍來,衝他頭頂上『砰』放了一槍。他愣了愣,站住了,氣得狠狠跺了一腳,轉身就走。我在樹林子邊上,開心地大笑起來,可他一直沒再回頭,趔趔趄趄地走了。傻傢伙,真是氣人!」

    我只顧滔滔不絕地述說,猛然發現鹿榮又咬起了右嘴角,臉色慘白,一雙大眼裡注滿了亮晶晶的淚水,頭也低垂著。我吃了一驚,忙抓住她的肩:「鹿榮姐!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

    「不、不……」她驚醒了似的,抬起頭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幸福!」眼皮兒一撲閃,滾出兩串淚來,又立刻扭轉頭抹去,掩飾地說:「天有半夜了,睡吧,咱們睡吧。」

    她默默地收拾著床鋪,放下蚊帳。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裡直後悔,肯定是我的話觸痛了她的心事,我不該說自己說得那麼多。鹿榮姐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故意衝我笑了笑,拿起先前她從櫃子裡翻出來的幾件衣服,打趣說:「這是我的衣服,明天早晨換上,看你穿得像個老頭子,被人瞧見了,不笑掉牙才怪。」

    我沒有笑,我笑不出來了。我急切想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麼生活過來的,不然,這一夜也不能入睡。

    我們睡下了,躺在一頭。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鹿榮姐歎一口氣:「嗨,說就說說吧,反正不怕你笑話。不說呢,心裡也悶得慌……從哪兒說起呢?我嘴笨得要命……」

    「從頭唄!」

    「死丫頭!你可別把我寫進小說!」

    「行嘍!」

    08

    「那年我癱倒住院以後,開始是學校出錢為我看病。後來亂得厲害了,校長、主任和老師都被揪出來批鬥,沒有人能過問我的事了。有一天,高老師來了。他說是偷跑出來的,學校公款已經被紅衛兵控制。他帶來五十塊錢,是他當月的工資,要給我留下看病。當時,我母親在這裡護理我,她自己是當教師的,當然知道教師的生活多麼困難,堅決不要。可高老師還是執意放下了。臨走時,他緊緊握住我母親的手,眼裡閃著淚花,好半天才說:『真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的孩子帶好……那場球賽,我本該制止鹿榮上場的。她的癱瘓,我有很大責任,真對不起!』可是,這能怪他嗎?我母親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說,反倒安慰了他幾句。高老師又摸著我的頭,深情地說:『鹿榮,安心養病,等治好病,亂過這一陣去,我親自去省城找我的同學,保送也要保送你進省體育學院。好好看病吧,如果有可能,我還會來看你……』

    「高老師走了以後,再沒有來過。後來聽說,因為他家庭出身地主,又說了一些對『文化革命』不滿的話,被打成牛鬼蛇神,折磨得厲害,他割斷靜脈自殺了。」

    高老師自殺的事我早就知道。鹿榮說到這裡,哭起來,我也流下了淚。他為培養我們這些孩子,花費了多少心血呀。

    「後來呢?」我小聲問,感到鹿榮的手在抖動。她扯出枕巾擦淚,又說起來。

    「後來,生活就困難了。我母親只有四十多塊錢工資,平時供我們母女倆生活還很艱苦,現在還要住院看病,就差得更多了。那時,我還在床上癱著,不能出院。父親頭年死了以後,母親把我看成命根子。她不能眼看著女兒這樣完了,傾家蕩產也要為我治病。她不斷回去變賣家產,可我們家並沒有多少東西,沒撐幾個月,箱箱櫃櫃,包括父親留下的衣服,都賣光了,錢還是不夠用。白天,母親強裝笑臉安慰我,晚上就暗自垂淚。看著母親作難,我哭了,對母親說:『我不看病了,咱們回去吧!』母親不同意。過了幾天,她又去操辦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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