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在寂靜的河道上 (10)
    聽這麼一說,郇保和晚月也急了。他們急匆匆地吃了點飯,就連夜起航,日夜兼程往回趕了。船過駱馬湖時,已是後半夜。老王馗看看天上,濃雲密佈,遠處地平線上,不時傳來一聲聲沉雷,天地之間一絲兒風也沒有。他叫一聲:「不好!要有暴雨來了。」連忙把船停在湖心,和郇保、晚月一齊動手,把覆蓋藥的帆布繩索重新繫牢。這時,一聲霹雷在頭頂炸開,雨如瓢潑,嘩嘩地直澆下來。隨之,一陣狂風,從船上橫掃過去,幾個人差點被刮到湖裡。王馗彎腰抓住帆布繩索,大聲命令郇保:「開機!靠岸!」郇保一開油門,機子又「突突」地叫起來,但隨即就淹沒在巨大的風雨聲中了。晚月淋得像落湯雞。她繫牢最後一根繩索,沿著船舷,艱難地向後艙靠攏。

    風太猛烈了!憑王馗的經驗,足有十級。風力這樣兇猛,如若是帆船,真要完蛋了!他一面緊緊把住船舵,一面裂眥般睜大了一雙紅眼睛。他只能憑借閃電和直感辨別著方向,船頭那盞風燈早在第一陣風頭過後就刮滅了。閃電過後,宇宙之間全成了墨黑,伸手不見五指,只聞風聲、雨聲、濤聲,滿世界都在吼叫,都在發抖,如饕餮吞吃一樣嚇人。船隻劇烈地顛簸著。

    郇保半跪在機子旁邊,努力監聽著它的運轉情況,渾身早已澆透了。這樣的風,這樣的雨,在船面上什麼雨具都失去了作用。但他顧不得了,紋絲不動地跪在水裡,側耳傾聽。他明白,眼下的情況,機子就是一切!大雨瀑布一般澆在身上,冰涼冰涼的,他的心在收縮,在發抖,但他咬牙堅持著,什麼風聲、雨聲、濤聲,似乎全都不存在了,只有那隱現的「突突」的機聲,那麼清晰地傳進耳朵裡。

    ……噫!剛才好像有一聲尖叫,如游絲一樣飄來?郇保刷地站起身,面前仍是暴風驟雨,他借助一道閃電,在船上環視了半圈,忽然肌肉緊繃起來。他連忙大聲喊叫:「晚月——!晚月——!」回答他的仍是嘈雜喧鬧的風雨。他立刻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回手關上柴油機的油門,借助一股風力,向船舷躥去。又是一道耀眼的閃電,郇保終於看清了,在船的右後方十幾米處,晚月正在湖水裡掙扎,滿頭黑髮散開來,罩住了她的整個頭臉。

    郇保顧不得和王馗打招呼,縱身躍進湖裡,揚臂擊水,以最快的速度向她游去……

    晚月是在接近船後艙的一剎那,失手被風捲進湖裡的。等她一聲驚叫,已經沉入水底。好在晚月會游泳,很快又鑽出來,可是船已離開十幾步遠了。她心頭一陣慌亂,一面拚命喊叫,一面竭力追趕,散開的長髮、密集的斜雨擋住了她的視線,晚月猝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一個巨浪打來,頭一蒙就失去了知覺。

    等郇保托著她爬上船時,晚月才清醒過來。這時,老王馗發現機器不響了,也知道出事了,正摸黑朝船舷邊爬過來,一邊淒哀地叫著他倆的名字。郇保和晚月在他心頭上,佔著同等的份量呀!

    晚月的腿抽了筋,動也不能動,郇保又重新把她抱起來,慢慢向後艙挪動。晚月濕透的衣服貼住了身子,郇保像抱著一個裸體。手上、胸前,處處都能感到那些柔軟、凸起的部分。他既不能鬆手,又不敢抱得太緊。可是晚月卻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像個尋奶吃的孩子,拚命朝他懷裡鑽。郇保心頭一熱,頓時升起一股聖潔的長兄般的感情……

    十一

    當天後半夜,他們的船停靠湖邊,真是人困馬乏,三個人一倒頭便睡去了。

    快天亮時,老王馗激靈醒來。他伸頭向外看了看,風雨已漸漸小了,天空仍是灰濛濛的。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放晴。郇保和晚月住的前後艙,沒有一點動靜,大概他們還沒有醒來。這幾天,幾乎沒有睡覺,他們也夠累了。王馗想了想,不忍心去叫,讓他們再睡一會兒吧。他正要再躺下去,忽然覺得一陣頭疼,腦袋瓜像開裂了一樣。他伸手摸摸,滾燙。肯定是受涼感冒了,心裡一陣煩惱,邊往下躺,邊悻悻地罵起來:「龜孫天氣!」

    晚月其實已經醒來了。昨晚一場驚嚇,夜裡老做噩夢,驚醒了幾次。最後一次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此刻,她躺在被窩裡,細細回想著昨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禁不住暗自臉紅。幸虧是在夜間,如果是大白天,讓郇保從水裡撈上來,一直抱著送進船艙,臉靠著臉,胸貼著胸,真能把人羞死!郇保堅實而寬厚的胸脯,自己曾多少次想用頭在上面撞幾下!不想卻在昨天意外地實現了。那胸脯真厚實呀,靠在那裡,有一種令人毫不懷疑的安全感,就像靠著一堵山壁!

    「哞——!」

    肯定是哪裡決口了,咆哮的洪水,發出低渾而雄壯的老牛般的叫聲,船上的人都驚得爬了起來。郇保一邊扣衣服,一邊指指左前方:「那裡!」遠處,一段大堤上,正有數不清的人在飛一般地來回奔忙。洶湧的水聲和人的喧叫聲直傳進來,讓人感到驚心動魄!他們愛莫能助,一點兒忙也幫不上。這時,他們才注意到,昨夜降雨量足有三四百毫米,湖面的水位大幅度上升,堤岸上的一排柳樹,都淹沒了半個身子。

    不遠處的運河口,水浪翻滾,奔騰咆哮,發出地動山搖般的巨響。晚月看了,心裡直打哆嗦。這樣的水勢,如果是帆船,肯定不能航行了,機船怎麼樣呢?王馗也沒有把握。但看樣子,要等水勢退下去,起碼得有兩天兩夜的工夫。可家裡急著用藥,怎麼能等呢?

    王馗探詢地問郇保:「開船行不行?」

    郇保把握了一下水勢,再看看自己這部才裝上半年的新機子,一咬牙:「開船!」

    在這種情況下,郇保倒成了主心骨。晚月是毫無主張了。她自愧幫不上什麼忙,只好趕緊回後艙做飯。

    從湖裡朝運河口闖,是逆水行船,舵很難掌,要用很大力氣。郇保擔心王馗叔力氣不濟,開起機來,就任它運轉,自己來到舵位上,叫王馗讓開,他一人掌舵。王馗站在一旁,觀察著前面的水頭。果然費勁!水流有巨大的衝擊力,是一條兇惡的水龍,把船頭撞得左右搖擺。船身跳躍著劈浪前進,郇保雙臂像焊在上面,死死地把牢了。一米,兩米,三米……船艱難地行進著,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拚搏,終於前進了十多里,運河口拋在身後了。這裡雖然仍是逆水,但已平緩了許多。

    三人吃過早飯,又繼續開船。離家還有三百多里水路,他們一點兒也不敢耽誤。現在,仍是王馗掌舵。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身上發著高燒,幾天沒有睡好,原來發紅的眼睛,這時幾乎像兩隻潰爛的桃子,只有中間發出的兩點亮光,才證明他是一個活物。

    王馗的船像一匹千里馳騁的烈馬,一路闖險灘,過橋閘,晝夜疾進,只有機子需要休息時,他們才休息一下。直至第二天行到微山湖,眼看艱險的地方都安全通過時,他們才都鬆了一口氣。這時,王馗已經力不能支,處在半昏迷狀態了。

    出了微山湖,船直撲西南方向,航行在他們熟悉的白雲河。此去離家已經很近了。晚月看爹病成這樣子,又沒藥吃,急得光想哭。她想了想,讓爹去睡一會兒,自己替他掌舵。王馗只好同意了。

    現在他們才知道,昨天這裡也下了雨,看來也不小。白雲河水又漲上去了,但橋孔還勉強可以通行。郇保把機子油門加大,船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著。他此時急的是王馗叔的病,想盡快趕回去治療。老人家已經高燒幾天,幾乎什麼也沒有吃,再拖下去會有危險的。

    門裡出身,不會通三分。經過近一年的船上生活,晚月已學會了掌舵。但這麼正兒八經地駕船,畢竟還是第一次。她全神貫注,一點兒也不敢馬虎。晚上八點多鐘,前面還有最後一座三孔大橋。過了橋,再有半小時,就可以到白雲河碼頭了。她心裡分外激動。她想起過去看過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那時,對作品感受不深,現在似乎一下子都理解了。當然,此一時,彼一時,結局是截然不同的。在人和大自然的搏鬥中,那位老人從海上拖回來的是一副魚骨,而我們卻完整無損地拖回了農藥,我們勝利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郇保大喝一聲:「當心!」晚月猛抬頭,船已到三孔橋邊。大橋上沒有燈光,黑乎乎的,像峭壁一樣兀立著。因為水位升高,橋孔變小了,照直開過去,也只能勉強不碰橋墩。晚月嚇出一身冷汗,急忙矯正舵位,光線太暗,卻又偏到另一邊去了。郇保減緩了船速,又趕緊熄了火。但巨大的慣性仍在起著作用,船隻無可挽回地一直往前衝去,六米、四米、三米……一米………萬分危急!晚月越慌越是對不准橋孔,眼看就要撞到橋墩上!她驚得大呼起來:「啊呀——!」

    郇保轉身抱起鐵錨,「啦啦」抖進河裡,隨即又向船頭撲去!……這是個緊急時刻!如果船被撞碎,不僅費盡千辛萬苦運來的農藥要付諸東流,全縣十七萬畝棉田無法搶救,而且整條河道、整個湖面都將被污染,無數的魚蝦,甚至人畜都會因此而中毒、死亡,後果不堪設想!

    郇保頭皮發麻,兩腿在哆嗦。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一邊向前衝,一邊尋找船靠,可是船靠不知哪兒去了!——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個壯烈的念頭冒出來:跳到船前去,用身體擋住橋墩!

    郇保正要飛身往船前縱躍的當兒,老王馗突然奇跡般地出現在身後。他已經醒了多時,正在船艙裡閉目養神,一聽晚月驚叫,知道要出事,才趕緊躥出來的。他一見此情,知道所有的措施都失去了作用,大吼一聲,飛起一腳把郇保踢到一旁,一個縱身跳了下去。——一聲慘叫!船身震盪了一下,船上的藥瓶子發出一陣「砰砰」的碰撞聲,接著一股濃烈的藥味飄出來……

    當天夜晚,船到白雲河碼頭。第二天一早,農藥沒有入庫,就發放到各公社去了。全部農藥,除了碰碎了十來瓶,其餘的都保住了。

    老王馗被送進醫院搶救,縣長蕭柱親自守在那裡。他肚子以下,全被撞壞了,半身粉碎性骨折。雖然用盡一切法子,終因失血過多,第三天還是去世了!

    船上只剩下郇保和晚月兩個人了。郇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一直抽泣不止。

    晚月倒是出奇地平靜。她整整沉默了三天!誰知她想了些什麼呢?

    王馗臨死前留下兩條遺囑。一是讓晚月把幾年的銀行存折整理一下,把公家的貸款還上,把郇保兩年半的工錢付清。彌留之際,他還斷斷續續地說:「孩子……你去……考大學吧,爹……同意……了。」淚眼矇矓中,晚月看得出爹是真心同意了。

    公家的貸款,晚月在喪事後沒幾天,就交還了。郇保的工錢,卻到底沒有給他。

    她決定不考大學了。

    直到考期過去之後,王陵才接到晚月的一封信。他痛心地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責怪晚月頭腦發熱,感情用事。末一句,用了三個驚歎號。

    「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晚月會不會後悔呢?暫時還不好說。反正一個星期後,他們的船又開航了。

    還是那條船,只是少了王馗,還少了那面小紅旗。七天祭墳時,晚月和郇保把它燒了。

    還是這條河,已經不再寂靜。兩岸夾堤上,萬木蕭蕭;河面波濤中,百舸爭流。

    啊,古老而又年輕的白雲河喲!……

    1984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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