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保手頭很熟,晚月沒來之前,都是他做飯的。他很快把兩尾一斤多的鯉魚洗淨,然後放在案板上,一手按頭,一手操刀,「嚓嚓」幾下,就把魚鱗刮去了。開膛破肚,再一次用清水沖過之後,鍋也燒熱了。晚月一聲驚叫:「快!快倒油!」拿起油瓶就要倒。郇保急忙說:「別慌!」拿出一塊生薑,一刀切成兩截,在鍋裡擦起來。晚月不解地問:「你這是幹啥?」郇保笑笑說:「雜誌上說,用生薑擦鍋底,煎魚不沾皮,試試。」等他擦過一遍,才倒進油去,一股濃烈的香味升起來。不一會兒油開了,郇保放進魚去,煎好取出來放在盤子裡,果然完整無損。晚月一拍手笑了:「噫,還真是呢!」
郇保也為這點小小的成功高興。他手腳麻利地在油鍋裡放進蔥姜、花椒等各種作料,炸了炸,又放進兩碗水,等燒開了,才把煎好的魚放進去。然後蓋上鍋蓋,洗洗手。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連晚月也自歎不如。藍幽幽的火苗包圍了鍋底,誘人的香味瀰漫開來,船艙裡又靜了下來。兩人暫時找不到話說。空氣有點沉悶。郇保抬頭正碰上晚月也在看他。他急忙又低下頭,搓搓手臉,一扶膝蓋,又想出去。他心裡老是慌,感到沒趣。
晚月看出了他的意思:「郇保,你別走。」郇保立刻坐好了,像個小學生。
晚月「撲哧」笑了,大大方方地問:「你為啥老避著我?」
「我……沒有避著你呀。」郇保不好意思起來,「在一條船上,也避不開呀!」
這倒是實話。生活在一條船上,別說吃飯、睡覺,連誰去船尾解手都知道,能避得開嗎?
「我覺得,你一直太自卑了。過去的那件事,不要老放在心上。那時你還小,不懂得理智。我也有過偏激的看法,請你原諒。」晚月真誠地說。
雖然已是事隔數年,郇保的臉還是紅了。這件事,有哪一天不在咬噬著他的心呀!
他想不到晚月會如此坦率,單刀直入談到這個問題,而且是這麼個看法。郇保感動了。「我覺得,你要直起腰桿來,硬硬氣氣地做人。如若老是這麼一副蔫頭蔫腦的樣子,我真要討厭你了。我不喜歡這樣的人。男子漢嘛,就要有這個氣魄!哪能被一次錯誤壓一輩子?」
郇保的腰直起來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裡那麼舒暢,終於有人理解他了。郇保百感交集,猛地摀住臉哭開了,淚水順指縫流出來。流吧,流吧,暢暢快快地流吧!這不是自卑和懦弱的淚水,這是洗盡羞恥和煩惱的清泉!
晚月理解這哭聲,她沒去打擾他。等郇保漸漸平靜了,才實心實意地說:「郇保,今後我們再也不要互相戒備。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兄妹相稱。這兩年多,你在船上很辛苦,我爹也多虧了你照應。他脾氣不好,你從沒和他頂撞過,處處體貼他。這方面比我還強。我如果考上大學,往後更需要你照顧他。你答應嗎?」
郇保猛地抬起頭,擦乾淚水:「你放心,晚月妹妹,我郇保不是沒心肝的人!這兩年,若不是他老人家收留我,我……」郇保又動了感情,淚珠子也掉了下來。
晚月見狀,趕忙掏出自己的手絹遞過去,溫柔地說:「郇保哥,快擦擦淚,我們是一家人啦,往後互相照應著就是啦!」
「哈哈哈哈!……」冷不防,老王馗醉醺醺地大笑起來,正伸頭往船艙裡看。他已經來了多時,見女兒和郇保親熱的樣子,高興極了,連說:「對,對,一家人,我們是一家人啦!今兒晚上,你們就……成親!把鋪蓋搬……搬到一起去……」
郇保羞得滿臉通紅,轉眼爬出艙走了。晚月啼笑皆非,她狠狠地瞪了爹一眼:「爹!你說啥呀!」
「啥……啥?……成親!」他從懷裡掏出一掛鞭炮揮了揮,「爹早就……打算好了。……等我死後……這船就留給……你們……」他一轉身差一點摔倒,手扶著船樓子,指指前面,「還有……那面旗、旗!……」
「爹!」晚月氣得流出淚來,「你……喝醉了就瞎說!哪兒是哪兒呀!」
「嘿嘿!……我知道你,你……害羞。女孩子家,早晚有這……一回。我去把郇保的鋪蓋……搬來,嘿嘿!……」王馗開心地笑著,搖搖晃晃到前艙去了。晚月氣得「砰」一聲拉上了門。
郇保正在前艙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王馗來了。他二話不說,就卷郇保的鋪蓋。郇保急得頭上冒出了汗,伸手抓住:「大叔,可、可不能胡來!你要這樣,就是攆我走!」
「咋?」王馗雙眼睜得血紅,手也鬆開了,「你不同意?」
「不同意!」郇保一臉嚴肅,堅決地說。
王馗沮喪地坐下來,又一下癱在郇保的鋪板上,疲憊不堪地合上了眼,嘴裡「哧哧」地喘著粗氣。郇保趕忙扯起他來,背到他住的二艙裡放下,蓋上一條被子。王馗在昏醉中仍痛苦地念叨著:「不同……意,不……同意……」
半夜裡,老王馗醒來了。他再也睡不著,蜷縮在被窩裡,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自己的盤算落空了,他很失望,甚至有點兒悲觀。晚月考大學的事,他從來就沒有想通,當初表面上同意了,只是緩兵之計。只要讓她和郇保成了親,就萬事大吉了。所以,平日裡,他千方百計為他們的接觸創造機會,一有空就上岸喝酒。年輕人在一起,長了,還能不好嗎?在這種事上,老王馗完全不同於鄉下那種封建老古板。恰恰相反,他看得很簡單,所謂成親,就是一同吃飯,一同睡覺,一同生孩子,這沒有什麼醜的。三年困難時期,一個外地逃荒的女人,餓昏在白雲河邊。王馗把她救到船上,第三天就睡在一個被窩裡了,從此成了夫妻,後來生下晚月。直到那個女人前幾年病死,他們也沒有領過結婚證明。但大伙不也承認嗎?
過去留住晚月,拴住郇保,是為了自己身後有人。現在似乎有了新的意義,他要讓自己的事業繼續下去!可誰知,晚月不同意,郇保也不同意,都不同意,奶奶個熊!這使王馗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並沒有想到,自己對飲食男女的理解,能否為今天的年輕人所接受。晚月和郇保都是有文化的人,別說他們之間沒有那個意思,即使有,也只能採取他們自己的方式。老王馗當年那種簡單的帶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男歡女合,帶有更多的動物性。而他們——這些八十年代的青年人,所需要的首先是感情上的交流和滿足,然後才是其他。更何況在這種事上,郇保有過慘痛的教訓,晚月有過嚴肅的思考呢!
但王馗顯然是惱火了!
第二天早起,飯也沒吃,他就吼了一聲:「開船!」然後坐在舵位上,臉色鐵青,誰也不看一眼,但忽然又想起什麼,伸手從懷裡掏出那盤很大的鞭炮,橫了他們一眼,甩手扔進湖裡,發出「咚」的一聲響。
郇保見王馗叔生氣了,有些不安起來。晚月看到那掛為他們辦喜事用的鞭炮扔進河裡,偷偷給郇保使了個眼色,卻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她感到爹像個孩子一樣,又好氣,又好笑。郇保想想也有趣,於是忍不住也笑了。剛咧開嘴,又趕緊扭過頭去,一脫棉襖,把機子搖響。
小船又「突突」地開起來了。
十
五月底,王馗接到一個重要任務,要他的船出一趟遠航,到蘇南某城市運一批農藥來。
今年,全縣種了十七萬畝棉花。雖經農民精心管理,爭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好苗,但由於長期乾旱,蟲害迭生。根據測報,六月中旬還將大面積出現棉蚜蟲、紅蜘蛛等多種蟲害,而庫存農藥已經不多。縣長蕭柱親自打電話向省政府求援。省政府第二天就回電通知,要縣裡馬上派人去調撥地運回來。
此去到蘇南某市一千多里,沿京杭大運河,穿淮河,過長江,全是水路。縣政府要航運公司派出一條快船。王馗的船被選中了。
行這麼遠的路,辦這麼重要的事,在王馗還是第一次。他很激動,把這看成一生中最有頭臉的一件大事。他讓郇保從岸上拉來足夠數量的柴油,自己忙著檢修船上的用具。為了防止路上出事,他還宣佈臨時戒酒。這是從十三歲學會喝酒以來的頭一次「革命行動」。
晚月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本可以不去的。但她考慮,這趟遠行事關重大,父親和郇保管著船上的事,沒個人專門侍弄吃喝不行。再說,對即將到來的高考,她並不害怕,各門功課都複習得滾瓜爛熟的,早已成竹在胸。她不想在考試前弄得太緊張,放鬆一下倒有好處,於是,也決定隨船前往,並專門到小縣城買了蔬菜和米面。
起航那天,縣長蕭柱親來船上囑咐:「老王叔,這次非比往常,關係到全縣的棉花能不能豐收,你肩上的擔子重著哪!」
老王馗豪氣沖天,一拍胸脯:「你放心!」然後沖郇保一揮手:「起錨!」那氣魄,儼然一位出征的將軍。
縣長蕭柱和航運站領導站在岸邊,微笑著向他揮手。老王馗睬也沒睬,他不習慣這一套。
船起航了。由白雲河碼頭出發,先向東北去微山湖,再轉入大運河,一直往東南乘風破浪。輕舟疾進,大運河好像沒有盡頭似的,一直往前延伸著,一路上風光旖旎。晚月有時站在船頭上,有時坐在郇保身邊,一邊向岸上指指點點,一邊盡情說笑,玩得暢快極了,也激動極了。老王馗卻沒玩興,他只想著運農藥的事。
一路上很順利。五天之後,他們的船已經到了預定的地點,並很快裝上了農藥。正想在這城裡休息一天呢,接到了縣裡來的一份電報,說是部分棉區已發現紅蜘蛛,大有蔓延之勢。王馗一聽立時急出汗來。這種紅蜘蛛,過去當地農民叫「火龍」,厲害得很,一旦蔓延開來,不僅棉花要完蛋,連其他莊稼也要受害。他記得,解放前有一年曾遇上這東西,沒藥治,「火龍」把莊稼弄得枯枝敗葉,一片片通紅,像失了火似的,沒有辦法,只好把得了「火龍」病的莊稼全部拔掉燒了,簡直像過蝗蟲一樣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