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1)
    我受一位青年女作家的委託,也被她一次採訪中所經歷的故事感染,仍以她口述的形式,整理寫出了這篇原本不是屬於我的作品。

    01

    ……林間的夜來得真是快!

    這不,殘陽剛才還在西邊的樹梢上晃蕩,一眨巴眼,四周都是朦朦朧朧的了。就像密林深處藏著一個惡鬼,它急於要幹什麼壞事,日頭剛一沉西,就迫不及待地鑽出來,弓著腰背,拿一隻張開口的魔袋,到處施放濃煙。眼見得樹林子一層層發暗、變黑。終於什麼都分辨不清了。

    我渾身黏乎乎的,內衣緊貼著背,實在不大好受。真想脫光衣服痛痛快快洗個澡。我忍不住轉身向南,百步以外的那片叢林間,就有大沙河底汪積的一個水潭,狹長如舟,面積在七八十畝以上。我在白天見到過,水清凌凌的,裡面游動的野魚和水草都清晰可見。在沒有水草遮蓋的地方,能看到坦蕩的沙底。這種流沙河不同於一般的淤泥河,河底平坦得很,踩上去又光潔又鬆軟,大城市最高級的游泳池也無法和它媲美。

    我禁不住誘惑,剛想舉步,忽然哪兒旋起一股風。頓時間,萬木蕭蕭,四周的林子發出一陣低沉的吼叫,像無數種野獸一起在發作。我悚然打個寒噤,茫然四顧,在深不可測的夜色中,隱隱有股陰森的氣氛向我逼來。好像,我稍一動腳,四面八方的野獸就會向我撲來,雖然我明知這裡最大的動物不過是野兔子。我被夜色鎮住了。再說,那積水潭裡面有水蛇。人都說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姑娘,其實才不呢。人都有一怕,我就怕蛇,從小兒就怕。別說摸到,就是看到也兩腿發軟,想一想也頭皮發麻。唉——算了吧!這趟來就是為了吃苦的,別想得那麼美氣啦。

    樹林子重又安靜下來。

    我原地轉回身,似乎想搜尋什麼。我搜尋到了。距水面七八十步左右的那片林子裡,透出一點燈光,在墨黑的夜色中,顯得分外明亮柔和。我的膽氣又壯起來了。

    那裡有一座看林人住的小木屋。傍晚,我來到這地方時,還聽到了狗叫。聽聲音,那條狗不大,叫起來又尖又脆:「呱!呱……」活像個調皮的孩子在學鴨子叫,真有趣。不管怎麼說,那木屋裡有人住著,我並不是孤單的。

    神經稍一放鬆,我整個身心又立刻被疲倦佔據了。旁邊是一個墳塚樣的大沙丘,我瞄了瞄,一頭栽在上面就睡下了。

    人在極度疲勞時,不管隨便往哪兒一躺,都會感覺到令人酥軟銷魂的快意。現在,我確信自己是世界上頂頂幸福的人啦。

    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雜木林、刺槐、水柳、青楊,一片一片的;在林與林的縫隙間,還有一蓬蓬滑溜溜的蔭柳棵,又矮又亂的灌木叢。似乎為了掩蓋什麼秘密,夜的顏色幾乎都沉在上面了。這是一個密封的黑洞洞的世界。

    雖然,根據前六夜的經驗,我估計不會發生大的危險,但一個姑娘家置身在這樣一個環境裡,仍免不了心頭有點兒發楚,我在黑暗中骨碌骨碌轉著眼珠,盡量鼓勵自己,怕什麼呀,你不是特意來這裡體驗生活的嗎?你的自信和膽量哪去啦?真丟人!要叫他知道了,更會挖苦你,奚落你:「自己找的,活該!」——去你的!我不怕,什麼也不怕!

    我盡力為自己壯膽,身上的寒慄漸漸消失了,心裡安定了許多。說實話,我也顧不上害怕了。連日奔波,跋涉,我已經精疲力竭,大腿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僵硬了。僅僅是僵硬了倒好,糟糕的是,疼痛又像無數個微型炸藥包,在每一個細胞裡連連起爆,炸得肌肉顫抖、痙攣,一會兒也不得安生。那是一種隱隱約約、持續不斷的疼痛。我真想生個法子把疼痛集中起來,不論在哪裡都行,使勁疼一下,然後完事,但顯然不可能。我只能靜靜地躺在一座沙崗的斜坡上,任憑酸痛的折磨。

    這裡是一片林間空地,並不平坦。一個沙崗連著一個沙崗。只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依稀辨出黃河故道兩岸當年的面貌。當然,這些沙崗如今都是「死崗」了,不像解放前那樣可以隨風流動了。現在到處是樹林,風沙已徹底被鎖住。但這些偶爾殘存的地形地貌,對我來說,又顯得極其珍貴。我歷盡艱險前來搜尋的,正是這些東西。不然,如何能親自感受到當年那個土匪的生活呢?

    沙崗上長滿了茂密的茅草。已是初秋時節,草勢少了鋒芒,開始枯衰。沙土中的溫度要比空氣的溫度高一些。白天吸進的熱氣,正透過沙粒間的空隙慢慢地往外散發。雖然隔著雙層衣服,背上仍能感覺到茅草的柔軟,沙土的暖意。那種感覺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十分細微,十分通靈。我動也不敢動,彷彿一動就能把它驚走……

    如此躺了一陣,感覺越來越好。我好像在接受一次奇妙的天然治療,疲憊變成輕鬆,酸痛轉化為酥癢。我幾乎有點樂不可支了。這種舒適感不亞於躺在高級賓館的席夢思上,絕不亞於。這裡沒有令人憋悶的霉氣,沒有編輯記者好心的包圍。我可以從容地躺著,從容地思考,從容地感受。對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能夠擺脫因為催稿而產生的緊迫感,進入從容狀態,真是太難得了。現在,我得到了。我躺在大自然母親溫軟的胸脯上,把胳膊腿兒恣肆地伸開,神秘的夜的瀚海供我觀賞,清新滋潤的空氣任我吞吐,無拘無束,通體舒泰。這兒真好。

    驀然,我害羞了。一個女孩子,這麼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本能地側轉身,雙腿彎起來,讓睡姿文雅一點。剛把姿勢擺好,我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多餘的。難看不難看,有什麼當緊?反正不會有人看到。我一下放倒身子,面朝上,又把雙腿使勁蹬出去。嘻嘻,我是自由人,這兒是我的世界。別以為女孩子都是文雅嫻靜的,才不呢。光是女孩子在一塊時,放肆起來,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遜色。

    我充分地展開四肢,不時調整一下姿勢,始終讓感覺保持在良好狀態,盡情享受著遠離人類的自由。左右都有秋蟲在鳴唱,沙崗背面,蟈蟈兒緊一陣慢一陣地叫著:「嘟兒——嘟兒——!」像撥動的琴聲,像濺落的泉水,又清脆又悅耳,蒼穹下,星星眨著孩子樣的眼睛,在遙遠的地方說著悄悄話兒,似乎在猜測我這個大姐姐,一個人躺在這兒幹什麼。小俏皮,我可不能告訴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而且你們看得到,大姐姐現在累了,很累很累了。等我空閒了,給你們講個人間的故事。故事並不是天上的才動聽,人間動聽的故事才多呢。怎麼,高興啦?一顆流星猛然跳起來,飛跑著給天宮報信去了……

    02

    我完全沉醉了。沉醉於眼前的在常人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無危險的享受。試想,一個女孩子睡在這樣一片野氣侵人的林子裡,萬一發生意外,連呼救也來不及的。

    有這種可能嗎?這裡沒有人——除了對面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裡仍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在無邊無際的雜木林裡,每隔幾里路才有一個這樣的小屋。這些天,我見過二三十個,看林人大多是些白鬍子、黑鬍子老頭,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麼事,他們只會給人幫助,不會給人威脅的。

    雜木林綿延幾百里,都是依傍著黃河故道,林子裡絕少有村社,即使有,誰也不會想到,在古黃河灘上的密林間,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但也說不定,萬一有個夜行人路過這裡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兩個壞傢伙呢?對面七八十步遠的那個小木屋裡,住著一個什麼人?是不是也是那種白鬍子、黑鬍子老人,也是那麼善良?不知道。傍晚,我只聽到了狗叫,透過林子的縫隙,看到木屋前有個籬笆院,裡頭堆滿了干樹枝什麼的。總之,沒有看到人。但肯定住著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呢?而這個年輕人偏又是個壞人呢?年輕而又壞,就構成了危險。這麼說,就不能不有所防範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小口徑步槍,按按腰間的匕首。那是臨離開縣城時,他送給我的。當時,我還嫌他婆婆媽媽的。現在看來,添一件武器並不多餘。有這兩件東西,我不必那麼害怕了。哼,哪個野小子敢來找我的麻煩,夠你受的!

    我從小愛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條街。有人向我吹噓,他如何厲害。我不服氣,找上門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犢似的,我比他輕捷,不讓他抓住,圍著他蹦蹦跳跳的,趁機給他一拳。他老是掉褲子,不時提一把。這時我就攻上去,在他屁股上踹一腳。褲子成了他的負擔。我可開心了!圍著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嘰呱嘰呱亂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暫停,說脫掉褲子再打。我不同意,罵他是流氓。他紅了臉,果然沒脫,只是重新把褲子挽緊了,一下子猛撲上來抓住我,我摟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麼摔也摔不脫。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這傢伙真有力氣,抱住我轉了十幾圈,我死不鬆手。他累得氣喘吁吁,我兩腳懸空,他甩又甩不開,放又放不下,最後站在原地,抱著我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直拍他的後腦勺。他把頭直往下縮,過了一會兒,他甕聲甕氣地說:「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喲,甭打啦!」我答應了,跳到地上。兩人面對面站著,他臉憋得通紅,我也累得夠嗆。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條倒霉的褲子,我決不是他的對手。那年我十二歲,他十三歲。從此我們相識了,並成了好朋友。

    又過了些年,知青下放時,我們在一個村。七二年回城,他分到縣紡織廠保衛科。我分到縣屠宰場,殺豬宰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開始,我還害怕,後來越干越大膽。二百斤重的豬,一棒打蒙,一手抓耳朵,一手抓尾巴,只一甩,就甩到案子上,「噗!」一刀下去,血順刀縫嘩的一下便流出來。很多人說我是假小子,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真小子。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

    我崇尚男子漢的勇武和粗獷,連文學作品也有偏愛。我喜歡讀《荷馬史詩》那樣的英雄篇章,喜愛梅裡美、雨果、海明威的作品,帶有野味和悲壯色彩。我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很有意見,小花小草太多,脂粉氣太重。後來,我堅持業餘創作,居然成功了,而且接連在省裡和全國獲獎。去年,我調到省作家協會青年創作組去了。這趟回來,是為了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是個土匪,寫他解放前後四十年的人生歷程,帶有悲劇色彩。本來,人物、故事都有了,好像萬事俱備。但我感到心裡還不踏實,缺乏一種真實的生活體驗。人物的原型,當年就是在古黃河灘上生活的。於是,我就一頭紮到這地方來了。

    黃河故道已經不是解放前那種空曠、荒涼的樣子了。一解放,人民政府就領導植樹造林。但只是零零星星,而且因為沒有專業隊伍,缺乏保護和管理,成活率極低。到五七年,才真正形成聲勢。當時,從省裡下放來一百零四個右派,不是大幹部,就是教授、專家。他們本來是被流放到這個偏僻地方的,但來到後一看有大片荒地,就向上級提議植樹造林。於是,這一百零四個右派就成了第一個造林專業隊。當地群眾和他們一同苦幹,經過數年經營,梨園、蘋果園、核桃園、葡萄園、雜木林一片一片的。在二三百里內,黃河故道兩岸整個兒都被林木覆蓋了,風沙再也不能肆虐。我中學時一個同學的爸爸,就是那一百零四個右派中的一個。他是位林業專家,後來積勞成疾死在這裡了。

    這裡有一條大沙河,是清朝咸豐年間黃河決口時沖成的一條季節河,向東北蜿蜒通向微山湖。旺水時,水面寬可達十里,很淺,也很清,樹木都泡在水裡,影影綽綽的。枯水季節,只剩下河心一線清流,在兩岸的樹木中隱現。從這裡看似乎斷流了,再走幾步,又看到水從那裡流出來了。在全長一百一十華里的河道上,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一個積水潭,面積都有幾十畝,被那一線清流連接著,就像一串晶瑩的珍珠。

    在大沙河和黃河故道夾角地帶,是個橫向五六十里不見人煙的地方,到處是鋪天蓋地的樹木和茅草,成群的鳥兒在裡頭飛翔、歡叫。腳下時不時會有野兔躥出來。在林間空地上,還有一些起伏的沙崗,這正是當年的殘跡。我要寫的那個土匪的人物原型,曾經在這一帶活動。雖然時過境遷,但僅從這些殘跡中,依然可以體味到當時的淒涼景象,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野氣。一個姑娘家獨自闖進來,是要有點勇氣的。

    但我還是決意來了,而且整整在這裡度過了七天七夜。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女扮男裝,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帆布工作服。看上去,完全像個來此打鳥消閒的城裡小伙子。來時,在縣體委借了一桿小口徑步槍,提在手裡穿林蹚草,爬崗涉河,好不神氣!

    我每天都可以碰上幾個獵人。但我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唯恐露了餡。昨天下午,在一片林子裡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樣子有些凶,一臉絡腮鬍。他老是盯住我看,也許是羨慕我的小口徑槍。後來,他湊上來說話,還扔給我一支煙。我又扔回去,擺擺手,表示不會吸。這時,剛好一隻麻雀飛到頭頂的樹枝上,我舉手一槍,打個正著。麻雀一下掉落地上。我這麼做,一來是掩飾,二來是逞威:「當心,別碰我!」果然,他咂咂嘴讚歎:「好槍法!」我彎腰拾起麻雀,衝他一笑,算作一種禮貌,然後轉身走了。我有些自豪,當然好槍法!我插隊三年,當了三年基幹民兵,縣裡打靶射擊比賽,哪一次沒有我?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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